那声“娘”如同冰锥刺穿了林秀最后的支撑点,她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粗粝的碎石地上。膝盖瞬间传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绝望。眼泪滚烫地涌出,在冰冷的脸颊上留下灼烧般的痕迹,视野里那个僵硬、冰冷、散发着机油与铁锈味道的身影模糊又清晰。
阿娣哥…她的阿娣哥……
那浑浊暗黄、瞳孔漆黑如同深渊的眼珠,毫无焦点地扫过她泪流满面的脸,又茫然地转向打包车间方向微弱的光源。他肩头裸露的金属基座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死寂的冷光,细密的螺栓孔和交错的管道里,微弱的暗绿色指示灯如同墓穴中的鬼火,无声闪烁。那刺鼻的甜腥铁锈味与机油味,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钻进林秀的鼻腔,呛得她几乎窒息。
老张如同沉默的铁塔,矗立在阴影的边缘。他没有催促,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帽檐下的阴影更深了,那双眼睛如同冰冷的探针,锁死在林秀颤抖的脊背上。巨大的压力,无声的催促,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窒息。
林秀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 m-07 铁牌,金属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几乎要割破皮肤。冰冷的触感像一条毒蛇,缠绕着她的手腕,勒紧她的心脏。老张的话再次在耳边炸响:“他,现在是‘铁人’。”“而你,是‘牧人’。”
放牧…这个…东西?
巨大的恐惧与排山倒海的悲痛撕扯着她。她想尖叫,想扑上去抱住那具冰冷的躯壳,想唤醒里面可能残存的一丝阿娣哥的意识。但老张的目光,那无形的、代表“后果自负”的目光,像一堵无形的冰墙,将她死死压在地上。
“呃…药…” 阿娣干涩、如同生锈齿轮摩擦的机械音再次响起,毫无波澜,只有纯粹的需求指令。他的下颌开合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这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林秀心上。药…娘的药…阿娣哥变成这样,竟然还记得!这残存的执念,是阿娣哥唯一留下的碎片吗?还是…仅仅是程序里一个冰冷的指令标记?
“起来。” 老张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打破了死寂,也像冰水浇灭了林秀心中刚燃起的一点微弱火星。没有命令的余地,只有冰冷的现实。
林秀浑身一颤。她猛地吸了一口那混杂着铁锈、机油和化学药剂刺鼻味道的冰冷空气,肺部火辣辣地疼。她咬紧牙关,指甲几乎要嵌进 m-07 铁牌的金属里,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一点,撑着自己发软颤抖的双腿,从冰冷的地上站了起来。碎石从她膝盖的布料上簌簌落下。
她不敢再看阿娣那非人的眼睛,目光死死钉在自己沾满泥污的鞋尖。
老张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再次伸进了他那件油腻工装的上衣口袋。这一次,他掏出的不是那个闪烁红光的仪器,也不是深棕色的药瓶,而是一个更小、更扁平的黑色塑料装置,一端镶嵌着一块小小的、黯淡的方形屏幕,另一端则连接着几根细长的金属探针。
“拿着。” 老张的声音毫无起伏,将那冰冷的装置抛向林秀。
林秀下意识地伸手接住。装置入手沉甸甸的,外壳是廉价的硬塑料,边缘有些硌手。那几根金属探针在月光下闪着幽冷的光。她茫然地看着它,又惊恐地看向老张。
“电子牧鞭。” 老张吐出三个字,如同吐出三块冰。“信号器定位你的‘铁人’,探针是引导。它靠近边界,或者…停滞太久,你就用它。” 他顿了顿,帽檐下的阴影仿佛更深了,“轻微刺激,引导方向。明白?”
引导?刺激?
林秀低头看着手中这个叫“牧鞭”的东西,又看看前方黑暗中那两点悬浮的、毫无生气的红光——阿娣那双非人的眼睛。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她要像驱使牲畜一样,用这个东西去“引导”阿娣哥?用疼痛去驱赶那具残存着哥哥执念的冰冷躯壳?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屈辱感让她浑身发冷。
“他…阿娣哥…他要去哪?做什么?” 林秀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挣扎。
老张沉默了几秒,仿佛在斟酌。远处打包机“咯吱…咯吱…”的声音规律地传来,像为这沉默打着节拍。
“巡夜。” 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板,“路线固定。防止‘东西’靠近核心区,清理…闯入者。” 他的目光扫过林秀,“包括…不守规矩的牧人。”
“闯入者”?“清理”?林秀的心脏猛地一缩。阿娣哥现在这副模样,怎么“清理”?用他那条冰冷的金属手臂?她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路线在哪?” 林秀的声音在发抖。
“牧鞭会提示。跟着红光。” 老张言简意赅,似乎不愿再多说一个字。他抬手指了指牧鞭上那个黯淡的方形屏幕。
林秀低头看去,只见那小小的屏幕上,正亮着两个极其微弱的红色光点。一个光点静止不动,就在她前方不远——那是阿娣。另一个光点,则在屏幕边缘的位置,微弱地闪烁着。那应该就是所谓的“路线”标记?
就在这时,阿娣那僵硬的身影再次动了起来。他如同一个上紧了发条的木偶,极其缓慢而稳定地转过身,不再面对林秀和老张,而是朝着与那闪烁光点大致相同的方向,迈出了沉重的一步。厚实的劳保鞋踩在碎石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肩头裸露的金属基座上,那暗绿色的指示灯随着他的动作,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他开始了。巡夜。
“跟上。” 老张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判决。
没有退路。只有跟上那沉重的脚步声,跟上那两点悬浮在黑暗中的、冰冷的红光。
林秀攥紧了手中的电子牧鞭,冰冷的塑料外壳和坚硬的金属探针硌着她的掌心。她最后看了一眼老张那如同融入阴影的轮廓,然后猛地转身,踉跄着追向阿娣那高大、僵硬、散发着非人气息的背影。
脚下的碎石依旧硌脚,夜风呜咽着穿过废弃厂房的空洞,带来阵阵鬼哭般的尖啸。空气里那股混合着铁锈、油污和化学药剂的刺鼻气味,如同实质的幕布包裹着她。阿娣的脚步不快,但那每一步踏出的沉重声响,都像是踏在林秀的心口上。
距离不远不近地保持着。她能看到阿娣那条反射着哑光的金属左臂随着步伐轻微摆动,关节处发出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他肩头的基座指示灯在黑暗中持续散发着微弱的绿芒,如同某种活物的呼吸。
手中的电子牧鞭屏幕,两个红点缓慢地移动着。代表阿娣的那个点,正极其缓慢地靠近屏幕边缘那个代表路线标记的闪烁光点。
突然,阿娣的脚步毫无征兆地停下了。他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金属雕塑。那两点悬浮的红光(他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前方一片坍塌了一半的废弃料仓。那里,浓重的阴影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是夜风吹动一块破烂的油毡布?还是……
林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阿娣的背影,又紧张地看向牧鞭屏幕。代表阿娣的红点静止了。屏幕上,靠近阿娣红点边缘的区域,开始出现一圈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黄色光晕,如同警告信号般轻轻脉动。停滞警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阿娣依旧一动不动,面朝着那片可疑的黑暗。夜风吹过,只有油毡布发出“哗啦”的声响。
老张冰冷的话语在脑中回荡:“停滞太久…你就用它。”
林秀的手心全是冷汗,死死攥着那冰冷的牧鞭。用这个…去刺激阿娣哥?她看着阿娣僵硬的背影,看着他肩头那嵌入血肉的冰冷金属,巨大的抗拒感让她手臂如同灌了铅。
牧鞭屏幕上的黄色光晕似乎变得更亮了一些,脉动的频率也微微加快,无声地催促着。
林秀颤抖着抬起手,将牧鞭那带着金属探针的一端,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朝着阿娣的后背方向伸去。她甚至不敢真的触碰到那件肮脏的工装。
就在金属探针距离阿娣后背还有半尺远时——
“滋啦!”
一道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蓝色电弧,猛地从牧鞭探针的尖端跳跃而出!如同一条细小的、恶毒的蓝色毒蛇,瞬间击穿了冰冷的空气,精准地没入了阿娣后背工装的布料!
“呃——!”
一声短促、沙哑、如同被掐住喉咙的金属摩擦音骤然从阿娣口中爆发!他整个高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弓!那条冰冷的金属左臂不受控制地痉挛般抬起,五指张开,关节发出刺耳的“咯吱”声!肩头裸露的金属基座上,那暗绿色的指示灯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强光!
林秀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缩回手,牧鞭差点脱手掉落!她惊恐地捂住嘴,看着阿娣剧烈震颤的背影。
电弧消失。
阿娣弓起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中慢慢平复。那刺目的绿光也黯淡下去,恢复了微弱的脉动。几秒钟后,他僵硬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滞涩感,重新挺直了身体。那两点悬浮的红光(眼睛)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刚才那剧烈的电击只是一场幻觉。
他没有回头。
只是再次迈开了沉重、稳定、毫无感情可言的步伐,朝着牧鞭屏幕上闪烁的路线标记方向,继续走去。
“沙…沙…”
脚步声在死寂中再次响起。
林秀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冰冷的牧鞭,那刚刚跳跃出蓝色电弧的金属探针,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亲手…用这个东西…电击了阿娣哥?
虽然微弱,虽然短暂,但阿娣哥那声痛苦的非人嘶鸣,那剧烈的颤抖,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视网膜和耳膜上。
巨大的悲伤和冰冷的恐惧再次汹涌而来,几乎将她淹没。她看着阿娣再次前行的僵硬背影,看着牧鞭屏幕上重新开始移动的两个红点,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巡夜的路,才刚刚开始。而这牧鞭的冰冷触感,这电击的蓝色弧光,这阿娣哥非人的痛苦嘶鸣,将成为她灵魂上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