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
阿娣那沉重、粘滞的脚步声,如同踏在林秀早已碎裂的心上。每一次靴底碾过碎石,都带起一片细碎的声响,在这片被死亡和遗忘笼罩的厂区角落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僵硬的背影在稀薄的月光下移动,那条反射着哑光的金属左臂随着步伐生硬地摆动,每一次关节的屈伸,都伴随着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运转。肩头裸露的金属基座,暗绿色的指示灯如同活物垂死的呼吸,微弱而规律地明灭着。
林秀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脚下冰冷的碎石硌得脚心生疼,夜风呜咽着穿过倒塌厂房的空洞骨架,发出凄厉的尖啸,卷起地上腐朽的油毡碎片和细小的金属碎屑。空气中那股混合着陈年铁锈、腐败机油和刺鼻化学药剂的浓烈气味,如同冰冷的湿布,紧紧捂住她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她死死攥着那根冰冷的电子牧鞭,塑料外壳的棱角几乎要嵌进她的掌骨。刚才那道跳跃的蓝色电弧,阿娣哥那声非人的、痛苦的嘶鸣,还有他瞬间弓起的脊背和爆闪的指示灯,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在她脑海中烙下印记。
她亲手…用电鞭…抽了阿娣哥。
这个认知带来的冰冷绝望,几乎要将她冻僵。她看着前方那个高大、僵硬、散发着非人气息的轮廓,巨大的悲痛和荒谬感撕扯着她。这是她从小相依为命、为了给娘买药才咬牙进厂的哥哥啊!现在,却变成了一个需要用电鞭去“引导”的…“铁人”。
手中的牧鞭屏幕,两个微弱的红点在缓慢移动。代表阿娣的红点,正以一种机械的精确度,沿着屏幕上预设的闪烁路线标记,在废弃厂房的阴影中穿行。他们绕过巨大的、倾倒的金属料斗,穿过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堆满废弃电缆的通道。通道里漆黑一片,只有阿娣肩头那点微弱的绿光,和他那双在黑暗中悬浮的、毫无生气的红色“眼睛”,是唯一的光源。空气更加浑浊,带着浓重的灰尘和霉菌的味道。
“呃…药…” 毫无预兆地,阿娣那干涩、平板、如同砂纸摩擦金属的机械音再次响起。声音不大,却在狭窄的通道里激起空洞的回响。他行走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下颌僵硬地开合了一下。
林秀浑身一颤,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药!又是药!这残存的执念,像一根无形的毒刺,深深扎进她的心脏。它提醒着她眼前这具冰冷躯壳里,可能还封存着哥哥最后一点灵魂的碎片,却又无比残忍地彰显着这碎片是如何被扭曲、被利用,变成了驱动这具“铁人”行尸走肉的冰冷指令!
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呜咽声泄出,口腔里弥漫开更浓的铁锈味。她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僵硬的背影,目光死死盯住牧鞭屏幕上那两个移动的红点,仿佛那是她在这片绝望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巡夜的路线似乎环绕着厂区最荒僻、最核心的禁地边缘。他们离开狭窄的通道,进入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这里曾是一片露天堆料场,如今只剩下一座座如同巨大坟茔般的废料山,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空气里那股刺鼻的化学药剂味道更浓了,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腐烂有机物被强效消毒剂覆盖后的怪异气味。
阿娣的脚步依旧稳定、沉重,沿着废料山之间蜿蜒的小径前行。林秀麻木地跟着,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那冰冷的牧鞭和前方非人的存在所占据。疲惫如同冰冷的铅水,灌满了她的四肢百骸。身体的极限早已被突破,支撑她的,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丝对阿娣哥残存执念的、渺茫的哀怜。
就在他们绕过一座特别巨大的、散发着浓烈怪味的废料堆时——
“沙…沙…”
另一个沉重、粘滞的脚步声,从前方废料堆的阴影里传来!
林秀的心脏骤然停跳!头皮瞬间炸开!她猛地抬头!
只见前方十几步开外,另一座废料山的阴影边缘,一个同样高大、僵硬的身影,正缓缓走出!同样穿着肮脏不堪、被油污和不明污渍浸透的藏青色工装!同样在黑暗中悬浮着两点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红光——非人的眼睛!
又一个“铁人”!
林秀的血液瞬间冻结!她惊恐地看向手中的牧鞭屏幕——屏幕上,代表阿娣的红点旁边,赫然多出了一个新的、同样微弱闪烁的红色光点!那个光点也在移动,轨迹似乎与阿娣的路线有交汇!
两个“铁人”在黑暗中,沉默地、僵硬地朝着彼此的方向靠近!
林秀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却绊在一块凸起的硬物上,一个趔趄,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废料堆上!粗糙尖锐的铁皮边缘划破了她的手肘,火辣辣地疼,但她完全顾不上!
她死死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两个身影。阿娣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另一个“铁人”的存在,依旧迈着稳定而沉重的步伐向前。而那个新出现的“铁人”,同样毫无反应,只是遵循着自己的轨迹,如同设定好路线的两辆冰冷列车,即将在黑暗中交汇、错身。
就在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足五步时——
“呃…呃…”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卡壳磁带般的、断断续续的机械摩擦音,突然从那个新出现的“铁人”喉咙里挤出!他的脚步猛地一顿!整个身体出现了极其细微的、高频的震颤!肩头位置(被工装遮挡,看不清细节)似乎有微弱的、不稳定的绿光在急促闪动!他悬浮在黑暗中的那两点红光(眼睛),也极其不稳定地闪烁起来,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
故障?失控?
林秀的心脏狂跳到了喉咙口!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她看着阿娣依旧毫无所觉地、稳定地向前迈步,眼看就要与那个出现异常的“铁人”擦肩而过!
就在阿娣即将与对方错身的刹那——
那个震颤的“铁人”猛地抬起了一条手臂!动作僵硬而突兀!不是阿娣那种金属手臂,而是一条看起来还是血肉之躯的手臂,只是动作极其不协调!
更让林秀瞳孔骤缩的是,那抬起的手臂手中,赫然攥着一块边缘锋利的、锈迹斑斑的金属碎片!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危险的光芒!
那手臂抬起后,似乎失去了目标,只是在空中无意义地、僵硬地挥舞着,那块锋利的金属碎片划破空气,发出令人心悸的“咻咻”声!他整个身体的震颤更加剧烈,喉咙里“呃…呃…”的摩擦音也越来越急促、刺耳!
阿娣的脚步依旧没有停顿,眼看就要撞上那片毫无规律挥舞的、危险的金属碎片!
“不!” 林秀的尖叫声冲破了喉咙!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她甚至忘记了老张的警告,忘记了“牧人”的身份!身体的本能让她猛地向前冲去!
几乎就在同时,她手中的电子牧鞭,仿佛被那异常的“铁人”剧烈的能量波动所触发,屏幕上代表那个异常铁人的红点周围,瞬间爆发出刺目的、急速旋转的红色警告光圈!同时,一股强烈的震动感猛地从牧鞭手柄传来,震得林秀手腕发麻!
“嘀!嘀!嘀!” 尖锐急促的电子警报声从牧鞭内部骤然响起,瞬间刺破了废料场的死寂!
这刺耳的警报仿佛成了某种开关!
那个原本只是无意义挥舞金属碎片、剧烈震颤的异常“铁人”,在警报声响起的瞬间,猛地停止了震颤!他那两点原本混乱闪烁的红光(眼睛),骤然稳定下来,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校准!空洞、冰冷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正向他冲来的林秀!
紧接着,他那只僵硬抬起、握着金属碎片的手臂,如同被赋予了新的指令,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精准和冷酷,猛地改变了轨迹!不再是毫无目的的挥舞,而是带着清晰的、致命的意图,朝着林秀的脖颈,如同闪电般狠狠挥刺过来!
冰冷的金属碎片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死亡的寒光!
速度太快了!林秀的思维完全凝固!瞳孔里只剩下那道急速放大的、锋利的锈迹!她甚至能闻到碎片上浓重的铁腥味!身体的本能让她在最后一刻猛地向后仰倒!
“嗤啦——!”
锋利的金属碎片擦着她的下颌掠过!冰冷刺骨的触感伴随着布料撕裂的声响!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从她下颌的皮肤渗出!火辣辣的剧痛传来!
林秀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铁屑的地上,后脑勺磕在一块凸起的硬物上,眼前金星乱冒!剧痛和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晕厥!她看到那个异常“铁人”一击落空,没有丝毫停顿,那只握着凶器的手臂再次僵硬地抬起,那两点冰冷的红光,如同锁定猎物的探照灯,再次死死钉在了她身上!
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沉闷得如同重锤擂鼓的巨响,在旁边炸开!
那个正要再次攻击林秀的异常“铁人”,整个身体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卡车撞中,猛地向侧面横飞出去!狠狠地砸在旁边的废料堆上!腐朽的铁皮和锈蚀的零件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巨响!
是阿娣!
他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那条冰冷的、哑光的金属左臂,此刻正以一种击打后回收的姿势,僵硬地停在半空!金属的拳头关节处,沾着暗色的、粘稠的污迹!
那个被击飞的异常“铁人”在废料堆里挣扎了一下,试图爬起,但身体似乎受到了重创,肩头位置爆闪起混乱的红绿光芒,喉咙里发出更加刺耳的“嘎吱…咔咔…”声,如同内部零件彻底崩坏。最终,他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只有肩头的光芒微弱地、不规则地闪烁着,如同风中残烛。他手中那块带血的金属碎片,“当啷”一声掉落在碎石地上。
阿娣缓缓收回金属手臂,动作依旧僵硬、精准。他那双悬浮在黑暗中的、空洞的红光“眼睛”,毫无感情地扫过地上那个失去行动能力的同类,然后,极其缓慢地转动,最终,落在了瘫坐在地上、捂着流血下颌、浑身剧烈颤抖的林秀身上。
冰冷。漠然。如同看着一块挡路的石头。
林秀的牙齿在疯狂地打颤,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她看着阿娣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看着他那条刚刚一拳将同类轰飞的金属手臂,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茫然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阿娣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空洞的注视,让林秀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毫无波澜地转过身,仿佛刚才那雷霆一击只是拂去一粒尘埃。他重新迈开沉重、稳定、粘滞的脚步,沿着牧鞭屏幕上指示的路线,继续向前走去。
“沙…沙…”
脚步声再次响起,如同冰冷的丧钟。
林秀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下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温热的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肮脏的工装上。她看着阿娣再次远去的僵硬背影,看着地上那个彻底沉寂、肩头闪着濒死光芒的异常铁人,看着自己手中那根依旧残留着震动感的冰冷牧鞭…
“清理…闯入者…” 老张冰冷的话语在死寂中回响,带着残酷无比的现实感。
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撑起身体。目光扫过地上那块沾着她血迹的锋利金属碎片,又看向那个被阿娣一拳报废的“铁人”。就在她准备咬牙跟上阿娣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那个异常铁人摊开在碎石中的、属于血肉的那只手。
那只手的指缝里,紧紧攥着一小片东西。
不是金属,也不是石头。那东西颜色暗黄,边缘不规则,在惨淡的月光下,微微反着一点微弱的光。
林秀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她。她顾不得危险,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掰开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指!
一小片药。
暗黄色的,边缘有些融化痕迹的药片。上面似乎还有模糊不清的刻痕。浓烈的、熟悉的、带着一丝古怪甜味的铁锈腥气,正从这片小小的药片上散发出来!
和她之前从老张那里被迫吞下的药片,气味一模一样!
林秀如遭雷击!浑身瞬间冰冷!她死死盯着掌心这片小小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药片,巨大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这东西…在失控的“铁人”身上?它和失控有关?它和老张给的药…是什么关系?阿娣哥…他体内…是不是也有这个?!
她猛地抬头,望向阿娣即将消失在废料堆阴影中的、僵硬冰冷的背影。那沉重的脚步声,如同踏在她剧烈跳动的心脏上。
“药…” 阿娣哥那干涩的、毫无情感的机械音,再次如同诅咒般在她脑中回响。
这片小小的、暗黄色的药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掌心剧痛!是藏起来?还是…交给老张?巨大的恐惧和未知的漩涡,将她紧紧裹挟。她颤抖着,下意识地将那片药片死死攥紧,尖锐的边缘硌进皮肉,仿佛要将这冰冷的秘密彻底嵌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就在这时——
“你,在干什么?”
一个冰冷、低沉、如同从冻土层下传来的声音,猝然在她身后响起!
林秀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转身!
老张那如同铁塔般的身影,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阴影里!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两点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幽光,死死地盯着她沾满血迹的手——那只紧紧攥着药片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