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泥土终于变得不再那么松软泥泞,空气中弥漫的水汽也似乎淡薄了些许,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干燥、带着山林草木清冽气息的风。
我知道,我们已经跨过了那条无形的界线,真正踏入了汉中郡的地界。
回望来路,那蜿蜒崎岖、几乎是硬生生从密林与峭壁间开辟出来的隐秘小径,此刻已被暮色和山岚悄然吞没。
即便是白天,若无熟悉路径之人引领,也断难寻觅其踪迹。
这一路行来,自离开江州之后,我们便彻底化整为零,如同一滴水融入江河,从刘备主力军的视野中彻底消失,
然后沿着玄镜台预先勘探出的最为险峻、也最为隐蔽的路线,日夜兼程,潜行北上。
风餐露宿,跋山涉水,个中艰辛,自不必言。
即便是孙尚香这样自幼习武、体魄强健的江东虎女,眉宇间也难掩一丝疲惫;
更遑论徐庶这等文士,若非意志坚韧,恐怕早已支撑不住。
然而,当真正踏上这片承载着我们未来希望与野心的土地时,所有人的眼中,都重新燃起了光芒。
疲惫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紧张所取代。
“主公,前方再行约三十里,便可遥望南郑城廓了。”
石秀如同鬼魅般从前方的林木阴影中闪出,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却异常平稳,显然经过了长途奔袭和细致侦察。
他身上沾满了尘土和草叶,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依照我们之前的计划,已在城西五里处,找到一处废弃的猎户窝棚,背靠山岩,前有密林遮蔽,暂时可供落脚。
周围我也已查探过,并无明显人迹,只有些许野兽踪迹。”
我点了点头,示意队伍跟上石秀,向那处临时据点行去。
队伍中,除了徐庶、孙尚香、石秀、老吴这几位核心成员,
其余皆是玄镜台的精锐骨干和从锦帆卫中精挑细选、绝对忠诚可靠的悍卒,
以及老吴亲自统领的那支人数不多但战力惊人的亲卫。
总人数不过数百,但每一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经过了严格的保密训练,纪律严明,令行禁止。
这是我敢于行此险招,奇袭汉中的底气所在。
夜幕彻底降临,我们在那处简陋却足够隐蔽的窝棚安顿下来。
篝火不敢生得太旺,只用碎石围拢,燃起一小簇,勉强驱散山间的寒意,也足够烤热随身携带的干粮。
石秀摊开一张用特殊墨水绘制、细节极为精准的地图,
这是玄镜台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结合早年间隙传回的情报与近期通过各种渠道渗透、侦察所得的最新成果。
南郑城池的轮廓、主要街道、城防布置、军营分布,
甚至是一些重要的宗教场所(五斗米教的治所、祭坛等)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南郑城防,看似严密,实则外强中干。”
石秀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点,
“张鲁久在汉中,不思进取,城墙虽高,却多有年久失修之处。
守军看似数量不少,多为五斗米教徒组成,号称‘鬼卒’,平日里受教义约束,颇为顺从,
但真正的战阵之能,据我们观察,远不如中原或江东的精锐部队。
其战斗意志更多依赖于宗教狂热和对祭酒们的盲从,一旦核心指挥被打乱,极易溃散。”
“五斗米教的统治根基,在于其遍布城乡的‘治’,以及那些被称为‘祭酒’的各级神职人员。”
徐庶接过话头,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
“他们以符水、祷告为人治病,收取五斗米,聚拢信徒,形成了一个独立于朝廷法度之外的社会体系。
在汉中,张鲁与其说是一个太守,不如说是一个政教合一的领袖。
百姓对其敬畏有加,这既是他的力量来源,也是他的弱点所在。”
我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地图,脑海中将玄镜台传来的文字情报与石秀的口述、以及地图上的标注一一对应。
这几日,通过潜伏在城郊的玄镜台暗桩传回的零星信息,我对南郑的氛围有了一些更直观的感受。
这座城池,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安静。
一种不同于战乱地区萧条死寂的安静,也不同于繁华都市喧嚣落幕后的宁静。
那是一种仿佛被某种无形力量规训过的、带着压抑感的秩序井然。
街道上往来的行人,许多都穿着朴素的衣服,神情肃穆,少有喧哗。
偶尔能看到一些身着特殊服饰(或许是祭酒或其从属)的人走过,路人无不恭敬避让。
城中似乎随处可见悬挂着的符箓,或是小型的祭坛,空气中隐隐飘散着若有若无的香烛气息。
这与我所经历过的洛阳、许都、邺城、乃至江东的繁华喧嚣,或是荆州的战后重建景象,都截然不同。
那里有世家大族的骄横跋扈,也有底层百姓的挣扎求生,充满了各种鲜活的矛盾与活力。
而这里,仿佛一切都被笼罩在一层浓厚的宗教迷雾之下,平静得有些诡异。
那份秩序感,与其说是治理有方,不如说是源于一种深入骨髓的精神控制。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早年黄巾之乱时的景象,
虽然五斗米教与太平道教义不同,张鲁也比张角更懂得治理和割据,
但那种以宗教蛊惑人心的内核,却有几分相似之处。
“龙入浅滩啊……”我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这样的感慨。
汉中,无疑是一块战略宝地,北扼秦岭,南屏巴山,东接荆襄,西通雍凉,沃野千里,易守难攻。
得汉中者,可进窥关中,退守益州,是天下棋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
这也是我不惜冒险,也要抢在曹操和刘备之前将其夺下的根本原因。
然而,此刻身临其境,我才更深切地体会到此地的特殊与复杂。
我所带来的这支精锐力量,如同过江猛龙,
但在汉中这片被五斗米教经营数十载、自成体系的“浅滩”之中,能否顺利施展,尚未可知。
张鲁或许不足惧,但他背后那根植于民间的庞大宗教势力,却不容小觑。
我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军事上的敌人,更是一种深入人心的信仰和根深蒂固的社会结构。
强龙难压地头蛇,更何况这条“地头蛇”还懂得利用信仰的力量。
稍有不慎,便可能激起整个汉中百姓的敌视与反抗,届时别说以此为基业图谋天下,恐怕连立足都难。
“主公不必过于忧虑。”
徐庶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沉声道,
“五斗米教虽得民心,却也并非铁板一块。
其内部亦有派系之别,祭酒之间争权夺利之事,亦时有发生。
且张鲁其人,优柔寡断,虽有野心,却无雄主之才。
只要我们谋划得当,击其要害,快刀斩乱麻,未必不能迅速掌控局面。”
孙尚香在一旁擦拭着她的佩弓,闻言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兵法有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管他什么米教神仙,只要我们动作够快,打掉他们的头领,剩下的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自信,也带着一丝跃跃欲试的战意。
我赞许地点点头,尚香的锐气,正是我所需要的。
但我也清楚,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军事上的胜利只是第一步,如何在这片特殊的土地上站稳脚跟,推行我的理念,建立起真正属于我的统治秩序,才是更艰巨的挑战。
“元直所言甚是,尚香所言亦有理。”
我收敛心神,目光重新聚焦在地图上,
“当务之急,是进一步摸清南郑城内的具体情况,特别是张鲁及其核心祭酒的动向,
以及城中粮仓、武库的确切位置和守备力量。
石秀,此事继续由你负责,务必谨慎,安全第一。”
“喏!”石秀干脆利落地应道。
“老吴,”我转向一直沉默不语,却如磐石般稳坐在角落,警惕着四周动静的老吴,
“你的人,负责外围警戒,同时做好随时突击的准备。”
“主公放心。”老吴瓮声瓮气地回答,眼中精光一闪。
“元直,我们再仔细推敲一下行动方案的细节。”
我看向徐庶,“务求一击必中,最大限度减少混乱,为我们争取到稳定局势的宝贵时间。”
徐庶点了点头,神情专注地俯身看向地图。
夜色深沉,山风渐冷。
窝棚内,只有我们几人低声商议的声音,以及篝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我的心中,那“龙入浅滩”之感并未完全消失,反而更加清晰。
但这并未让我气馁,反而激起了更强的斗志。
越是复杂艰巨的局面,越是考验智慧与决心。
汉中,这块硬骨头,我啃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