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公安往南,沿着一条并不显眼的支流逆水而上,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竟是一处与世隔绝般的幽静山谷。
谷中清溪潺潺,良田数顷,几处错落有致的屋舍掩映在绿树丛中,显得宁静而祥和。
这里,便是我为蔡琰精心挑选并由玄镜台秘密布防的“崇文馆”所在地。
选择此地,费了不少心思。
它既要足够隐蔽,远离尘嚣与战火,又要环境清幽,适宜潜心治学;
同时,水路交通又不能完全断绝,便于我暗中传递消息和物资,以及……偶尔的探望。
玄镜台的人在这里下了大力气,不仅清除了可能存在的威胁,
还在外围设立了多道明暗哨卡,确保谷内的绝对安全。
谷中的农户也经过了细致的甄别,都是些淳朴可靠、与世无争的山民,
由玄镜台给予优厚的补偿,让他们守口如瓶,并提供日常所需。
我到的时候,正是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分。
谷口负责警戒的玄镜台卫士验明我的身份后,无声地退开。
我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沿着溪边的小径往里走。
远远地,便听到一阵清朗的读书声,夹杂着一个温婉柔和的女声,正在讲解着什么。
那声音,如同空谷中的清泉,洗涤着一路风尘带来的疲惫与焦虑,让我的心瞬间沉静下来。
是文姬的声音。
我放轻脚步,绕到一处学堂的窗外。
窗户是新开的,宽大明亮,糊着上好的高丽纸。
窗内,十几名年岁不一的孩童和少年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听着。
他们大多是玄镜台从战乱中收容的孤儿,或是那些可靠山民的孩子,资质各异,但眼神中都透着对知识的渴望。
而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蔡琰。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色长裙,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未施粉黛的脸上,带着一种专注而柔和的光辉。
比起初遇时洛阳牡丹般的娇艳,或是黄河渡口惊魂未定时的脆弱,
此刻的她,少了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真,也褪去了颠沛流离的哀愁,多了一种饱经风霜后的沉静与坚韧。
她手持一卷书简,正耐心地讲解着《诗经》中的篇章,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学子的耳中。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既温婉又充满了力量。
看着她投入的神情,看着那些孩子们专注的脸庞,我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这便是我希望看到的景象
——在这乱世之中,保留下一丝文明的火种,传承一份文化的希望。
而琰儿,无疑是点燃这火种最合适的人选。
她的才学、她的品性、她的遭遇,都让她对这份事业有着非同寻常的理解和执着。
或许是感受到了窗外的目光,蔡琰讲解的间隙,下意识地朝我这边望了一眼。
当看到是我时,她微微一怔,随即,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中,瞬间漾起了一层复杂而动人的光彩
——有惊喜,有安心,有久别重逢的欣喜,更有一丝……
不易察觉的、深藏的情愫,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起圈圈涟漪。
她没有立刻停下讲课,只是对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那弧度里,蕴含着只有我们两人才能读懂的默契与情意。
随后,她又将注意力转回到了学子们身上,继续着她的讲解,只是声音似乎比刚才更加柔和了几分。
我没有打扰她,静静地站在窗外,听着她的声音,看着她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从洛阳初遇,到并州重逢,再到黄河渡口那惊心动魄的救援……我们之间经历的种种,早已超越了普通的知己或盟友。
那份在危难中滋生的情愫,那份在相处中加深的默契,那份彼此牵挂、相互扶持的心意,早已在我心中扎下了深根。
我知道,她心中亦然。
否则,她不会在我最艰难的时候,选择信任我,跟随我;
不会在我提出建立崇文馆的设想时,毫不犹豫地承担起这份重任;
更不会在每一次眼神交汇时,流露出那般欲言又止、饱含深情的目光。
只是,这份情意,在这乱世之中,显得如此沉重,又如此奢侈。
我肩负着太多人的命运,行走在一条布满荆棘、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道路上。
我无法给她一个安稳的承诺,无法像寻常男子那样,给她一个平静幸福的家。
我能做的,只是尽我所能,为她撑起一片相对安宁的天空,
让她能够远离纷争,做她想做的事情,守护她内心的那份纯净与美好。
这份克制,对我而言,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看着她近在咫尺,感受着那份无需言语便能相通的心意,
我心中不止一次涌起将她拥入怀中、倾诉所有牵挂与爱恋的冲动。
但理智总在最后一刻将我拉回。
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的羽翼尚未丰满,我的基业尚未稳固,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不仅是我自己,更会连累所有信任我、追随我的人,包括她。
终于,学堂里的课结束了。
孩子们恭敬地向蔡琰行礼后,三三两两地散去,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神情。
蔡琰仔细地收拾好书简,这才转过身,缓缓向我走来。
“子明,你来了。”
她走到我面前,微微仰起头看着我,眼中的光芒比刚才更加明亮,也更加温柔。
“嗯,来看看你,也看看崇文馆的进展。”
我看着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但声音中还是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柔和。
“一切都好。”
她轻声说道,目光掠过周围宁静的山谷,
“这里很安静,孩子们也很用心。玄镜台的诸位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我很感激。”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顿了顿,补充道,“看到你能在这里安心治学,传承文脉,我……很高兴。”
她低下头,轻轻整理了一下鬓角的碎发,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能做些自己喜欢且有意义的事情,我也觉得……很充实。”
我们并肩在溪边的小径上慢慢走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溪水潺潺的声音和偶尔的鸟鸣。
但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温馨。
仿佛我们之间,早已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来表达彼此的心意。
“上次托人送来的那几卷古籍残本,我已经初步整理修复了一些,其中有几篇……
似乎与你之前提到的一些算学原理有所印证。”
她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谈起了我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哦?是吗?”我的兴趣立刻被提了起来,“不知是哪几篇?”
她详细地向我描述了那几篇残卷的内容,以及她的理解和推断。
我们自然而然地讨论起来,从古籍的考证,到音律的奥妙,再到那些超越时代的数理逻辑……
在这些领域,我们总能找到共同的语言,思想的火花在交流中不断碰撞、闪耀。
看着她谈及学问时眼中闪烁的光彩,听着她条理清晰、见解独到的分析,我心中充满了欣赏与敬佩。
这不仅仅是一位需要保护的才女,更是一位能够与我进行深度思想交流的灵魂知己。
而在这理性的交流之下,那份深藏的情感,也在悄然流淌。
当她偶尔因为一个复杂的音律问题而蹙眉时,我会下意识地想要为她抚平;
当她因为一个巧妙的算学解法而展颜时,我的心也会随之轻快。
当我们的目光不经意间再次交汇,那短暂的凝视中,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有关切,有理解,有牵挂,更有那份被现实压抑着,却始终存在于彼此心底的,灼热的爱意。
“崇文馆的孩子们,都很敬爱你。”
我岔开了略显沉重的话题,看着远处正在嬉戏的孩童,
“有你教导,是他们的福气。”
“他们也很懂事,很刻苦。”
蔡琰的目光也投向那些孩子,眼中充满了慈爱,
“我只希望能尽我所能,让他们在这乱世中,多学一些安身立命的本事,多保留一份对真善美的向往。”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或许……这也是对未来的,一点小小的期许吧。”
我听懂了她话语中的深意。
她期许的未来,不仅仅是这些孩子们的,或许,也包含着她自己的,包含着……
我们两人的。那是一个战火平息、文脉复兴、可以安然相守的未来。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楚,又有一丝甜蜜的暖意。
我伸出手,想要像从前那样,轻轻拍拍她的肩膀,给予她一些安慰和鼓励。
但手伸到一半,却又停在了空中。
最终,我只是将手收回,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会的。”
我望着远方连绵的青山,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
“文姬,相信我,那样的未来,一定会到来的。我会……努力去创造它。”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侧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中,包含了太多的情感
——信任、期盼、担忧,以及那份无需言语便已明了的,矢志不渝的情深。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了整个山谷,给这片世外桃源般的所在,更增添了几分温暖与诗意。
我该离开了,不能在此地久留。
“我走了,文姬。”我轻声道,“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孩子们。”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没有说“保重”,也没有说“等你回来”,
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温柔而执着,仿佛要将我的身影,深深地刻印在心底。
我转过身,大步朝着谷外走去。
身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我的背上,既是牵挂,也是力量。
幽谷传雅韵,是为传承文脉;
情深续弦歌,却只能暂付瑶琴。
文姬,等我。
待我扫平这乱世烽烟,定会回来,与你共谱一曲真正完整的——凤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