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骏深知,自己这番无凭无据的言辞,着实令人为难。他总不能对郭荣坦言:我乃来自千年之后的人,对历史走向了如指掌。且不论郭荣是否会相信这等离奇之事,恐怕话刚出口,对方只当他突发癔症,先要忙着为他寻医问药了。
想到这里,杨骏便不再坚持,他再拜起身,将账册仔细卷起,缓缓开口道:“夜深了,陛下早些歇息,明日还要赶路。”
郭荣凝视着杨骏那缓缓淡出视线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轻吐出一缕悠长的叹息。尽管他眼下对杨骏颇为倚重,但在疆场风云这等大事上,他自是不会轻易采信一位文弱书生的片言只语。在郭荣心中盘算,樊爱能、何徽与杨骏之间的龃龉,待到北汉之患解除之后,再寻个时机,妥善安抚一番便是了。
杨骏悄然退出房间,一抹月光狡黠地穿过窗棂,轻轻洒落在青砖地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辉。他目光越过眼前静谧,投向远方灯火阑珊的粮台,那里犹如夜的海洋中一座不灭的灯塔。士兵们穿梭其间,搬运着沉重的粮草,低沉的吆喝与脚步声交织,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里显得格外响亮,每一步都踏在了杨骏的心弦上。
他深知,此番泽州之行,肩上承载的不仅仅是沉甸甸的八千石粟米,更是大周王朝那细若游丝、却又至关重要的生命线。至于对樊爱能、何徽二人的提议,郭荣是否会采纳,于他而言,不过是风云变幻中的一抹轻烟,无足轻重。杨骏的心中,唯有将分内之事做到极致,方不负此行,不负这片他誓死守护的土地。
……
三月十八日,柴荣率军进抵泽州。
天井关是太行八陉之一“太行陉”的咽喉要道。它连接山西高原与河南平原的核心通道,北通泽州,南达济源,是大周军队从河南北上与北汉军队决战的必经之路。
夜间!
杨骏正埋首于关内繁忙的粮草筹备之中,忽地被一阵急促的呼唤打断,那是李谷的声音穿透夜色,带着不容忽视的紧迫。他抬头,脸上写满了诧异,步出营帐,迎上李谷的目光,疑惑地问道:“李相深夜相召,莫非有急事?”
李谷望着杨骏,眼神中藏着难以言喻的沉重,语调平静却难掩波澜:“前线风云突变,杨将军竟未闻风声?刘崇亲率大军,与昭宁节度使李筠麾下的勇将穆令均遭遇,一番激战,穆令均不幸中伏身亡。更令人不安的是,北汉铁骑越过潞州而不停留,其势如破竹,一路南征,现已兵临泽州了!”
此言一出,夜色似乎都凝重了几分,两人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显肃穆,杨骏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么快大周与北汉的第一场战事这么快就遭遇了。
杨骏的指尖猛地顿在粮账上,墨滴在“天井关储粮”四字旁晕开一小团黑痕。他抬眼时,眸中已不见惊讶,只剩淬过冰的冷静:“北汉铁骑越过潞州而不停留……哎,刘崇怕是直到现在都不知陛下亲征吧!”
杨骏之所以这么说,就是潞州的战略价值与泽州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地以“太行锁钥”的地理优势,控制南北东西交通命脉,兼具攻防双重功能,同时依托上党盆地的经济资源,成为连接山西高原与华北平原的“战略支点”。无论是内部政权争霸,还是抵御外部入侵,潞州的得失往往直接影响中原王朝的兴衰,因此被历代兵家视为“得潞州者得天下之半”的重镇。
李谷眉头紧锁,袍角被夜风掀起:“潞州本是屏障,他竟弃而不顾,直扑泽州——这是赌我们新君初立,军心不稳,想一举打穿天井关!”
杨骏忽然冷笑一声,转身大步回帐,将案上的舆图铺开,手指重重戳在“巴公原”三字上道:“赌得好。他急,我们偏要稳。刘崇的铁骑快,粮草却跟不上——北汉兵多是临时拼凑的藩镇军,携带的干粮撑不过三日,越过潞州时定然没来得及补给。”
他指尖划过泽州城防图:“李相,我们可以立刻通报陛下:泽州城防已加固完毕,西城门内囤积的三万支箭、五千石粟米可支五日;天井关的粮台今夜再增派两百亲军,用‘连车阵’堵住隘口——车辕朝外,上面架起弩机,北汉骑兵再快,也冲不破这铁疙瘩。”
李谷望着他有条不紊的部署,紧绷的肩背稍缓:“那……前线的将士?”
杨骏扯开帐帘,对帐外亲兵喝令道:“陛下亲率的中军明日午时可到泽州战场,传我令:“让曹彬带五百粮兵,押着二十车熟肉、五十坛米酒,天亮前送到前锋营——告诉弟兄们,肉管够,酒管饱,明日让北汉兵尝尝大周的厉害!”
曹彬自杨骏离开清丰之后,他就带领杨佐、杨佑镇守澶渊,后升为河中都监。此番与北汉交手,杨骏特意禀名郭荣,把曹彬从河中给调了回来,担任飞龙使,与杨骏一道负责粮草的押运。
夜色如墨,亲兵领命后匆匆离去,脚步在静谧中踏出一串急促的回响,渐行渐远,最终溶于深沉的暗夜里。杨骏缓缓转身,目光如炬,直视着身旁的李谷,眼中闪烁着洞察一切的锐利光芒:“李相,是不是我们的后军,至今仍未见踪影?”
李谷轻轻捋了捋颌下长须,神色笃定:“后军之事,交由河阳三城节度使刘词统率,此人出身军旅微末,历经战火洗礼,常以忠勇自励。自晋身节帅以来,初心不改,坚毅如初。故而,他必会如期而至,此点,李某深信不疑,杨大人尽可安心。”
杨骏轻轻颔首,眸中闪过一抹释然:“有李相这句话我就安心多了。方才之所以有此一问,实则出于对后军安危的挂念。战场上,风云变幻,一举一动皆能影响全局,更何况陛下亲临前线,我们丝毫马虎不得,务必谨慎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