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呀,趁那四个少年纵火烧地宫,到处乱糟糟,许多被抓去祭祀的老百姓都跑了。工匠们也趁乱逃命。只可惜满山都是守陵军,跑起来太难。
有个工匠见状,索性悄悄躲进了地宫里头。凭对里面布局的了解,他一路躲避各种要命机关,终于从工匠们预先准备的一个狗洞大小的通道钻出去,逃出生天了。”
白发苍苍的老者说完,捋了捋山羊胡子,继续“吧嗒吧嗒”地抽旱烟袋。
对面的小小少女则听得入迷,两手捂嘴,连连惊呼,把出来洗衣服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没想到自己出来一趟,偶遇老人问路,三言两语聊得十分投机,竟能听到这样一个跌宕起伏的“英雄少年烧皇陵、机智工匠勇逃生”的传奇故事。
少女两手捧住脸颊,宽大的袖口露出两截牛奶一样白的胳膊。
她眼神充满兴奋和向往:
“哇,要是能亲眼看看那四个英雄少年就好啦!”
老人抽口旱烟,在旁边石头上磕磕烟杆,弹走烟灰,笑道:
“快二十年喽,‘英雄少年’如果都活着,应该已经到而立之年,说不定都成家立业了呢!”
少女听罢,眼神更加明亮,小脸也泛起两抹红晕,一看就是在幻想四个英雄少年如今成为翩翩公子的模样。
这少女怀春的心思,哪里能躲过老人的眼睛,惹得老人“哈哈”笑起,用烟杆轻轻敲了下少女的头:
“傻妮子,故事而已,老头子随口胡编的,不必当真。”
少女眨巴着天真的眼睛:
“可我觉得不是故事,肯定真实发生过,是那逃出来的工匠传下来的。”
老人笑笑不说话,少女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好奇地问:
“对了,爷爷,你说那工匠从狗洞大小的通道钻出来逃命了,那皇陵岂不是一直敞着个狗洞呼呼灌风呢?先皇和皇后娘娘睡在里面,将来碰到盗墓贼怎么办呀?”
“放心,那洞口没人知道!”老人神秘一笑,语气故意放得低沉吓人:
“就算真有人找到那洞口,身材够瘦,能进去,也只能有去无回。当初工匠们偷偷挖逃生通道时,就设计了机关,只能出,不能进。
若进,脚下的机关被触发,杠杆——你就想象成一个跷跷板,会朝陵墓里倾斜,人进入陵墓的同时,身后的万斤石会立刻落下,将路堵死,再想出去,呵呵,除非神仙才可以。”
“哇哦——”少女忍不住双手合十,小小鼓掌,为工匠的智慧惊叹,接着又忍不住替未知的盗墓贼忧心:
“那要是真有盗墓贼进皇陵,是不是只能困死在里面了?”
“当然。”老人神色微微严肃,“陵墓四处冰冷黑暗,没水,没粮。到处危机四伏,要么是箭矢和毒粉那些要命的机关,要么就是封闭皇陵时留在里面,专门用来守陵的巨蜈蚣、人头蛇身怪、殉葬干尸......这么些年过去,不知道已经幻化成什么妖魔精怪?你说说,这让谁进了皇陵能活?”
“天呐......”少女吓得脸色发白,正沉浸在可怕的幻想中时,忽听一道尖厉的女声唤她:
“橘生——”
少女被吓得一个哆嗦。
那声音又叫:“橘生!衣服洗好了没有?这么久吗?!”
听出那声音里的怒气,名叫橘生的少女赶紧爬起来和老人告别,匆忙抱起地上的脏衣篓,小嘴忧心忡忡念叨:
“完了完了,一件没洗,又要挨骂了......”
橘生那慌里慌张的模样,叫老人看着有趣又心疼:
“没事,你若回去挨训,就说出门做好事,帮一个不认路的老头子找家门来着,不信找我来求证。”
橘生红着脸笑起,点点头,朝老人挥手再见。
小跑出去几步,她又忍不住提着裙摆跑回来,小声对老人说:
“爷爷,那个可以进入皇陵的洞口在哪里?我想有机会去把它堵起来,不然万一有人误入就糟了。”
似乎被橘生的善良打动,老人犹豫了一下,笑说:
“我哪知道皇陵在哪儿呀,傻丫头!故事而已。不过故事里说,那洞口在一株火红的红珊瑚树下,洞口有一片红草挡着——这事我只告诉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
“嗯!知道啦!”橘生重重点头,心中像是有了使命,眼神变得十分郑重。
她想,她要像故事里那四个英雄少年一样爱护百姓,早晚找到那个洞口,把它死死堵起来,防止有无辜的人经过时误入。
可想着想着,她觉得有点不对:
“爷爷,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该不会就是当年逃出来的那位工匠吧?”
“哈哈哈哈——”老人爽朗大笑:“那谁知道呢!”
橘生惊奇地瞪大眼睛,入神地猜测起老人的身份,那方才唤她的声音忽又第三次叫起,听起来已经十分不耐烦。
橘生终于不敢再耽搁,抱着脏衣篓急急忙忙跑回茅屋。
一道身影正叉腰站在屋门口,恼怒地瞪着她。
橘生低着头走过去,与方才听老人讲故事时天真活泼的样子截然不同,她此刻只有小心翼翼。
见四下无人,她声音小小地唤了声:
“皇上......”
南璃君眉头紧皱,想到如今身边只有这小宫女追随伺候,硬生生忍住想要扇人耳光的冲动,改为在橘生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气骂:
“都什么时辰了?衣服没有洗!饭也没有做!还有,我说了多少次,不要再叫我‘皇上’!你想让旁人听见,害死我不成?!”
橘生不敢躲,也不敢揉被拧痛的地方,只能怯懦地低声回应:
“知道了,夫人,对不起,我现在就去做饭。”
对于橘生乖觉顺从的模样,南璃君不仅不觉得舒坦,反而愈发来气,忍不住想给她一个耳光,胳膊挥到半空,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拦住。
南璃君这下更加恼怒,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恨恨甩开来人的手,转身进入茅屋里间。
橘生仍旧站在原地。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身子绷得紧紧,能感觉到一个胸膛就贴靠在她后背。
一个很得体,却又很近的距离。
近到她可以用后脖子的皮肤,清晰地感觉到那胸膛热腾腾的温度。
可以闻见那人身上熟悉好闻的青柑气息,混合着一点热汗,还有些许石灰粉末的味道。
见橘生站在门口不动弹,不言只好拍拍她的肩膀。
橘生如梦初醒般“哦”了一声,赶忙将门口让出来,头低得更深了。
不言径直进入里间,不知道他向南璃君比画了什么,后者十分不高兴道:
“怎么又是这点钱?就二十文,还不够三个人吃饭呢!我还要买蜡烛,夜里读书的,这样怎么行!”
南璃君又是一通发脾气,不言那方自然是沉默着,说不了话。
橘生在门口听得心疼。
自打从皇宫逃出来以后,为躲避天罗地网的官兵抓捕,不言一直挑最偏僻无人的道路行走,在最荒凉的村落茅屋歇息。
出宫时,不言浑身是血,南璃君身上只有件单衣,二人全靠橘生兜里的十两银子才有的吃喝,硬撑了两个月。
但坐吃山空,为了养活两个小小女子,不言必须找点差事干。
只可惜,他说不了话,许多差事干不成;又为躲避官兵追捕,不敢肆意抛头露面,最后只能选择去黑石料场扛石头。
一天下来,他肩膀磨得红肿渗血,浑身是汗,能挣五十文钱。
五十文,虽然很少,但足够三个人清汤寡水地过一天。
可南璃君却不知道犯什么神经,在朝廷公布三门并立、广招天下门生的消息后,某天夜里突然坐起身,嚷嚷着要考什么试。
从此以后真的头悬梁,锥刺股,每天点灯看书到半夜。
这样一来,多了买书和蜡烛的开销,五十文就远远不够了。
再加上近来两月,不知怎的,不言每天带回来的钱越来越少。
这下更是雪上加霜,三人常常要吃一顿,饿一顿才能过。
橘生可以理解南璃君为什么发脾气。
但她更心疼不言,明明有一身英姿高绝的暗卫武功,随便去哪里都能谋个好前程,如今却只能在黑场干些最低等的体力活。
待不言听完南璃君发脾气,神色如常地从里间出来,边走边卷袖子,看样子是要去做饭,橘生立刻小跑着跟上去打下手。
两人都不说话,但动作间配合默契,很快做出一锅野菜豆腐汤。
橘生麻利地在外间摆好桌子和小板凳,将三碗汤盛放好,然后恭敬地对里间正看书的南璃君道:
“夫人,您用饭吧。”
南璃君放下书走出来,坐到桌前,随意扫了眼三碗野菜汤,鼻子里冷哼一声,用下巴指指不言面前最大、豆腐最多的汤碗,阴阳怪气道:
“呦,不言,你瞧瞧我们小橘生就是会来事呀,知道你最近挣得少,大概是吃不饱没力气做工的缘故,特意给你盛这么大一碗——不言,你可要好好吃,别辜负人家的心意哦!”
这话一出,不言皱起眉头,拿汤勺的手顿在碗边不动。
橘生也尴尬得脸通红,手指绞着衣角,嘴里嗫嚅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南璃君蔑哼一声,自顾吃饭。
不言想了一会儿,将碗里的豆腐舀了两勺进南璃君的碗里,又舀两勺放进橘生的碗中。
橘生慌忙用手捂住碗口,抬头对上不言温和安慰的眼神,仿佛在说“不要紧”,只好又慢慢松手,深深低头,接受了不言的好意。
对于二人这眼神交流,南璃君冷笑不语。
对她来说,看橘生这个十六岁少女的小心思,就跟那看明镜一样清楚。
一路逃亡,橘生对她南璃君依旧和从前一样恭敬顺从,依然将她当皇帝伺候着,为她洗衣、做饭、铺床......样样妥帖。
但女人的心思总是更细,长久相处中,南璃君很快发现了橘生对她和不言的“区别对待”。
比如橘生在洗南璃君和不言的衣服时,总会将不言的衣服多淘洗几遍。
夜里铺床,总给不言的褥子下面多放厚厚的稻草。
平时吃饭就更不用说,永远给不言那碗盛得最多。
白天不言外出不在的时候,橘生鲜少说话,也不怎么笑。
可只要不言一回来,橘生就跟小麻雀一样飞奔迎去,脸上笑容活泼又灿烂,高兴得不得了。
橘生看向南璃君的眼神,是恭敬而畏惧的。
看向不言的眼神,则是崇拜、感激、心疼,还带着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喜欢。
这些“少女的小心思”,南璃君看得明明白白。
她自认为,不言,这个为她九死一生过无数次的男人,绝对不可能爱上橘生这小宫女。
可只要一看到橘生明媚似花朵的小美人模样,那嫩得能掐出水的饱满脸颊,还有那从前就让她讨厌的藕白细嫩、没有一点伤疤的牛奶皮肤,南璃君就控制不住心里的熊熊妒火。
她总想打橘生一巴掌,或者骂她几十遍来撒气。
有时候,她甚至会故意在与不言做那事的时候发出暧昧的大叫,事后特意叫橘生来伺候她梳洗,只为了欣赏那发白的小脸。
南璃君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被夺走江山和皇位就算了,如今竟沦落到与一个小宫女争风吃醋吗?真是悲哀可笑啊......
想到这里,南璃君三两口扒掉碗里的汤菜,又转身进里间去看书。
从听说霍乾念退位、选拔新帝的消息那天开始,南璃君就下定了决心,她要努力读书通过考试,进入君下门成为门生,凭实力重新夺回属于她的王位。
对于她这想法,不言看得通透。
他虽从无怨言地为她买书和蜡烛,却深深知道,一切不过都是徒劳,是她一厢情愿而已。
且不论她如今应该是个“死人”,黑雀队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她的抓捕和暗杀。
就算她真的侥幸活下来了,刻苦读书考上君下门,又能如何?
难道要站到霍乾念面前,复仇女神归来似的说一句“姓霍的,这江山,我来拿回了”吗?
退一万步讲,霍乾念答应让她在君下门学习,允许她竞争新帝,甚至成为新帝,然后呢?
以她的品性,如果再来一次,难道不是对楠国百姓的又一场屠戮伤害吗?
这些事情,不言看得分明,他知道南璃君其实心里也很清楚。
但人呐,身处无望绝境的时候,必须要燃起些什么才能活。
不言不忍摧毁南璃君的幻想,宁愿与她逃亡一辈子,供她安静踏实地读一辈子的书。
三个人就这样各怀心思,结束了一顿食之无味的饭。
不言轻轻将南璃君的屋门关上,不打扰她看书,然后与橘生一同收拾碗筷。
见脏衣篓里的衣服没洗,不言拿出木盆,打来井水,开始洗衣服。
橘生就跟他的小尾巴一样跟在后头。
两人合力将衣服泡进盆里搓洗。
橘生抓起澡豆想往衣服上抹,不料手里打滑,澡豆一下飞了出去。
不言帮她去捡,也同样打滑,澡豆又飞回橘生那边。
两人就这样你一下我一下,满盆捉那跟鱼儿一样滑溜溜的澡豆。
这滑稽的一幕让橘生忍不住“咯咯”笑起,逗得很少有笑容的不言也咧嘴乐了。
橘生铃铛一样的笑声充满小小的院子,刚笑了没两声,就听里间的南璃君呵斥:
“安静!”
橘生只好赶紧闭嘴,调皮地朝不言吐了吐舌头。
不言看看里间南璃君的方向,又看看重新安静洗衣服的橘生,那卷起的袖子露出雪白的莲藕似的胳膊,上面全是南璃君掐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淤青。
看到这,不言一下笑不出来了,轻轻叹了口气,打手势示意橘生跟他走。
橘生听话地跟上不言的脚步,离开茅屋小院,向不远处的荒山而去。
她不知道不言为什么突然单独叫她出来,小少女的心思正七想八想呢,未曾想不言突然停住脚步。
她止步不及,一头撞在不言背上,“哎呦”一声,羞红了脸。
瞧橘生这笨笨又可爱的样子,不言从心底软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抽出随身小刀,在地上一笔一划写下:
“谢谢你。”
橘生还以为是说晚上给他多盛饭的事呢,傻笑起来:
“没事哒,你白天做工辛苦,多吃点应该的,再说你也没多吃几口。”
不言摇摇头,又写下两个字:
“所有。”
橘生想了一下才明白,不言是说“所有事,都谢谢你”的意思。
橘生脸上才褪的绯红,一下又泛上来,不好意思地笑:
“没关系,不用谢,都是小事呢......”
小事吗?
不言再次摇头。
他永远忘不了杀出凤驭天殿的那天。
他隔着屏风,与装扮成南璃君模样的云琛遥遥对望一眼,随即陷入黑鳞骑兵的围杀。
他被重重砍飞,呕血倒地,眼前全是血色,人都快失去意识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到一只猫儿在咬他的裤脚。
他疑惑地看过去——
不是猫儿,是那个曾经被南璃君泼了一脸洗脚水、差点被知罗喂老虎的小宫女橘生,正用那猫儿一样弱小的力气抓住他。
在颜十九与所有黑鳞骑兵们忙着冲进凤驭天殿的时候,橘生一点点将不言拖出宫苑。
不言至今都想不通,十六岁的小小少女,那般纤瘦的身子,提桶水都费劲,是怎么将他这个大男人从死人堆里背出来,逃出宫去的。
那时候,所有宫人都忙着逃命躲藏。橘生本来也可以一起逃走。
不言不明白,她为什么在逃跑的半路折回来,冒着被杀死的风险去救他。
就为了回报当年从虎口救下她的恩情吗?
唉,这世上知恩图报的傻子真多呀......不言心中感慨。
可后来随着相处的日子增多,南璃君吃醋发疯的次数变多,他就是再迟钝,也终于明白了橘生的心意。
那是一腔纯净的、他不敢触碰也深觉不配的喜欢。
为了与他在一起,橘生将逃宫时带的全部身家都拿了出来,不顾辛苦地与他和南璃君一起逃亡,心甘情愿伺候南璃君这个名亡实也亡的皇帝主子,日日忍受辱骂责打。
不言当然看不下去,不论橘生是他救命恩人还是什么,他都不能任由她被欺负。
可他越帮橘生,越护橘生,等他不在的时候,南璃君就只会打橘生越狠。
想到这里,不言知道,不能再拖累橘生了。
他再次用小刀在地上写:
“橘生,你是哪里人?”
橘生笑得眼睛弯弯:“我是淮南人。”
听到这个答案,不言了然一笑。
那笑容好像在说:
我猜对了。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
橘生,橘生。我就知道你是淮南人。
不言笑着从靴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钱袋,里面一共三两银。
橘生只看了一眼那零零散散的铜板和银锞子就明白,这全是不言每天从工钱里扣留攒出来的。
难怪这段时间他拿回来的钱都不够数,人却看着比从前还辛苦疲累。
橘生不明白不言为什么这样做,正疑惑间,不言已将钱袋塞进她手里。
对着橘生愣愣的目光,不言再次在地上写字。
短短一句话,却叫橘生由愣变惊,眼圈瞬间红了起来。
“橘生,三两银子,可以回淮南。”
三两银,刚好是回淮南的路费。
橘生知道,不言并不是在赶她走,是不忍她留在这里和他一起受逃亡的苦,忍受南璃君的磨搓。
只可惜,这份疼惜是出于不言骨子里的善良,而并非对她的动心。
橘生不傻,这点她也知道。
“哦,好。”橘生低下头,鼻尖酸楚地说。
她慢吞吞扭身往回走,想去收拾包裹,转而想到如今困苦,什么都没有了,哪有包裹可收拾,又换了个方向,想去最近的镇子里找马车。
不言静静地看着橘生像只茫然的小鸟一样转来转去,眉头不忍,叹了口气。
那叹息的声音很轻很小,可不知为何,听在橘生的耳朵里,就像响雷一样巨大。
她再也忍不住,猛然转身冲向不言,做出了一个令她自己都诧异的举动——
她用力踮起脚尖,挺起胸膛,慌乱在他唇角落下一吻,哽咽地说句“不言大人,再见了”,随后跌跌撞撞跑开,再也没有回头。
望着远处那逃命一样跑远的身影,不言下意识摸了摸唇角,脸上是惊讶,还有些许……很久没有被温暖直击过的错愕。
这时,南璃君讥诮的声音从后传来:
“哎呀,出来散散步,刚巧看见这郎情妾意的画面,真是巧!女人呐,总是对残缺又帅气的男人,更容易生出同情和最柔软的爱意,你说是不是呀?”
这一语双关的讽刺将不言从情绪中拉回,他不悦拧眉看向南璃君,眼神已低沉,后者却毫不畏惧,反而昂起下巴,笑容更加嘲讽: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我只是说你,没有说云琛,你不用将身上的刺都竖起来。”
不言收回眼神,沉默地往回走。
南璃君仍在后面喋喋不休,一句比一句更讽刺带刀:
“小姑娘好呀,多新鲜,多嫩,比我这浑身疤痕的破鞋要好,是吧?你喜欢很正常,怎么能不喜欢呢?若不喜欢的话,以你暗卫的身手,她亲你的时候你会躲不开?呵呵......”
不言显然懒得理会这些难听话,也根本无法开口争辩。
他径直回到茅屋,闷头就睡。
南璃君却不依不饶,身子缠上来就去剥他的衣服。
不言挡开一次,她重新扑上来一次,再挡一次,她就再扑一次。
她一下火从心头起,对着不言的后背连踢带打。
她的衣服在动作中折腾得凌乱,发髻也变得松散,看起来像个泼妇。
不管她怎么打,不言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就像没有感觉到似的。
她终于觉得无趣,也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在他旁边躺了下来。
“我一直好奇,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同床睡觉?”
她与不言之间,不论是从前在宫里的时候,还是如今逃亡路上。
是人就有情欲,那事在所难免,可不言永远都是温存过后就离开。
这对一个极其细腻、温柔的男人来说,是件很反常的事。
南璃君真的很想知道那答案。
不言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其实他也想回答:
因为话本里说,夫妻才能共枕眠。
同床共枕是一件很温暖很神圣的事情,不能随便。
他不知道这句话该用什么手势才能表达,正思考间,南璃君已站起身,重新回到里间看书。
她将蜡烛拨弄得明亮,燃烧得又快又旺盛。
她低头看书,声音孤冷又倔强:
“等我考进君下门,不言,我就不需要你了。到时候,你爱去哪里去哪里。”
接下来一段时间,日子照常过。
没了橘生帮忙,不言白天要在石料场做工,晚上回来还要承担所有家务,其间辛苦不用言说。
这日,他实在困乏,在林子里砍柴的时候,不知怎么竟睡着了,等他醒来天都快黑了。
他心道“糟了!阿璃会着急的!”匆匆忙忙往回跑,遥遥却见茅屋内外一片狼藉。
他顿时心头一沉,暗道不妙!
他飞快地内外搜寻一圈,到处都没有南璃君的身影,很明显,有人趁他不在,将南璃君掳走了。
而且从茅屋里面挣扎打斗的粗鲁痕迹来看,应该不是朝廷的人动手。
他顺着院子里的脚步往周边寻找,凭做暗卫时优越的搜寻本领,很快在一处山凹找到南璃君。
她正被五六个身穿布衣的男人拽着头发,狠狠往空地上拖。
从男人们的咒骂声听来,竟然不是要侵犯她,而是要......报仇?
两个男人将南璃君摁倒在地上,另外几人从树林里找来两大筐石头。
众人将南璃君围在中间,人人怀抱一堆石头,看样子竟然是要将南璃君活活砸死。
“确定她是南璃君?就是那狗皇帝?”
“确定!我堂哥几个月前给宫里运泔水桶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南璃君没死,一直在外逃窜!”
“我前几天亲耳听见一个女的喊她‘皇上’,她不是南璃君还能是谁?!”
“妈了个巴子的!狗皇帝!你害死多少忠良!害死多少百姓!老子全家十一口人!被你打仗害死十口!就剩我一个!我儿子才两岁啊!!”
“我媳妇儿被你那‘女子无人权’害的,上街时候遇到巡查,她手令丢了而已,你们却不分青红皂白就抓她去当军妓!那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啊!!为保清白她只能投河啊!!”
“畜生皇帝!杀千刀下地狱的脏货!老子幽州决战的时候为你拼过命!可你干了什么!你克扣抚恤银!让我连父母都养不起!他们为不拖累我双双自杀!你却还叫着吃那人血一样的血燕!你有没有良心?!”
众人纷纷咒骂唾弃,任南璃君怎么哀求,说她已悔过自新,人们也不为所动。
因为这世上有些罪,是没有资格被原谅的。
不言本想从旁偷袭,冲上去将所有人杀光,可听出几人都是为南璃君所害的良民,又只能收刀回鞘,正大光明地走出来,与几人周旋。
只可惜,不言没法说话解释,打的手势谁都看不懂。
男人们直接将他定性成与南璃君一丘之貉的浑蛋,拿起手中石块,就朝二人狠狠扔去。
不言做不到对无辜的平民动手,尤其是这些被南璃君所害、有充足理由报仇的人们。
他只能快速用拳脚将男人们击倒,饶是这样,南璃君头上还是被重击了好几下。
这顿时让她有“很可能会死”的恐怖感觉,瞅准不言与男人们推搡的空档,她拼命向远处的小山坡跑去,试图寻找庇护。
谁知转过一株火红的红珊瑚树时,她不甚踩进一片红草,未留神脚下踩空,还没来得及惊叫,整个身子就掉进了一个深洞。
不言见状,赶紧飞身上前去救,却见南璃君掉进的洞口地动山摇,听起来竟是什么巨大机关在转动。
那几个叫嚣着要杀了南璃君的人们全被吓跑。
不言亦心中惊惧,深知大事不好,正欲追南璃君进洞,这时——
橘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也可能是从来就没走远过。
她从一旁全力冲来,狠狠将不言撞开。
她满脑子都是老人的话:“皇陵里黑暗冰冷……遍布机关……还有数不清的守陵怪物……进去就是有去无回,只能困死在里面……”
她紧紧咬牙,表情无比恐惧,却也无比坚定,爆发出的力气直接将不言撞飞两步,远远离开了洞口。
不言根本没防备这一出,等他快速翻身爬起的时候,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好似万斤巨石重重落地。
南璃君掉进去的那洞口瞬间消失,整个地面严丝合缝。
空气中残留的,只有一丝飞溅的脏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