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会骑马!超厉害!”
“我爹能爬树,我爹才厉害!”
“我爹能吃屎!”
“我爹能吃两斤!”
“我爹可以身在家中坐,头颅夜飞千里外杀敌。”
这话冷冷淡淡一出来,整个学堂所有孩子都愣了,手里毛笔落地都不知道,纷纷围过去央求:
“霍王爷的头能飞?”
“乾念你带我们去看看吧,求你了!”
“不带我们看就是骗人!”
在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围攻之下,一张高冷的小脸上浮现些许挣扎神色。
此时的霍乾念虽然只有七岁,但气度颇为老成,像个小大人。
他犹豫一番,最终还是带着一大群小屁孩,找到霍府前院里正乘凉午睡的霍雷霆。
小小的霍乾念握了握手里的刀,看向霍雷霆的脖子,紧张地咽了口吐沫。
周围孩子全在小声催他:
“头咋还不飞呀?”
“砍了会流血吗?”
“不知道,要不先捅一刀试试?”
“那你先来。”
“你先。”
“还是你来吧,你爹都敢吃屎,你还有啥不敢的!”
“我来吧。”正当霍乾念鼓足勇气准备挥刀的时候,霍雷霆终于在梦中感到脖子发凉,“噌”一下睁开眼睛,正见几把明晃晃的尖刀对着自己。
霍雷霆大惊失色,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手狂抖指向霍乾念:
“你你你你你你……”
见霍雷霆醒了,霍乾念小脸颇为不满,眉头微皱,“啧”了一声,语气有些惋惜:
“已经醒了,就看不了‘飞颅杀敌’了。”
霍雷霆一下明白怎么回事了。
前些日子为了哄霍乾念睡觉,他随口编了个能夜里飞头出去杀敌人的故事。
明白这是霍乾念在同学们面前吹牛,带人求证来了。
本着绝对不能给儿子丢脸、打击儿子自信心的原则,霍雷霆招呼小家伙们都靠近:
“想看飞颅杀敌?有点吓人,别怕啊,看好了啊——”
说着他拽拽后衣领,抖抖肩膀,扎开马步摆好姿势,然后整个脑袋突然向下猛坠,嘴里同时发出骇人的“呵”声。
看起来真跟头掉了似的,吓得孩子们纷纷尖叫逃跑。
只有霍乾念愣在原地,泪水慢慢蓄起,在眼眶里打转:
“这不是飞颅杀敌!这是你总用来逗娘笑的小把戏!”
“嘿嘿……”霍雷霆重新抬头站好,笑容讨好地去拉霍乾念。
后者却感受到极大的欺骗和羞辱,一甩小袖子,头也不回就走了。
霍雷霆讪讪地摸摸鼻子,笑骂:
“这破孩子,脾性也不知道随谁了?搞得我有种生了个爹的感觉!”
另一边,霍乾念回到书房,爬到高高的太师椅上颓废坐下。
被欺骗的愤怒、巨大的羞耻、今后无法面对被骗的同学们的苦恼……
各种情绪纷涌而来,压得这小小的七岁人儿强忍才能不落泪。
这时,更令他心烦的事情来了。
三道同样小小的身影在被霍雷霆吓跑之后,复又折返回来。
三人一进书房就齐齐“噗通”跪下,把正赶来给霍乾念送牛奶糕的霍夫人——杜婉意吓了一跳,手里盘子差点飞出去。
三张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小脸分外郑重,学着大人模样抱拳行礼,朗声道:
“我段飞,我庄奉天,我秦正,愿拜霍君为师,今后跟随老师潜心修习飞颅杀敌之术,请霍君恩准!”
说罢三人“咣咣”直磕头。
杜婉意装作看不见,实则嘴角发抖,憋笑憋得很痛苦。
被叫“霍君”的某小只表面上严词拒绝,冷淡将三人拒之门外,实则夜里蒙着被子嚎啕大哭:
“他们……他们以为爹会飞颅杀敌……我就也会……可爹都是骗人的,他是大骗子……我……我就成小骗子了呜呜呜……”
杜婉意抱住小小的霍乾念一顿安慰,可后者分明感觉到怀抱是震动的,挣扎出来一看:
果然!娘也在笑自己!
气得霍乾念哭得更大声了。
杜婉意彻底笑倒在榻上,等霍乾念终于哭够了,才帮他擦去眼泪,真正哄他道:
“傻孩子。你爹‘飞颅’是假的,可‘杀敌’是真的呀!奉天他们想拜你为师,不正是因为仰慕你父亲随皇上四方征战的英姿吗?你教不了他们飞颅杀敌,就苦读权谋和兵法。他们读一本,你读十本,读的比他们多,就有可以教人的了呀……”
霍乾念像是迷途开悟,受到点拨。
自那以后,他真的如杜婉意说的那样埋头苦读,小小年纪便通读古今,更为他添了许多少年大成之气。
可惜,等数年后,他终于可以站在娘亲面前,骄傲地说声“娘,我觉得我可以接受奉天他们的拜师了!”时,杜婉意已积郁成疾,病入膏肓。
她终日躺在那灰暗的、连光与尘都要凝固了的婉意风来阁,一动不动地望天垂泪,再没了霍夫人的风姿笑颜,如一朵将要凋零的花朵。
听说神虎骨可以入药安神,医治杜婉意的病,四道少年身影趁神虎离宫之际,悄悄跟了上去,一路尾随至京都城外向东的荒山。
路途长远难行,四个少年风餐露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趁神虎休息的时候,才敢在草丛里窝一会儿。
“神虎骨是吧?等着啊,乾念,看小爷一会儿一箭射穿虎头!拿虎骨当拜师礼孝敬你。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小弟了,霍先生可再不能推辞了呦!”庄奉天已经跑得脸色发白,后背都汗湿了,还不忘吹牛。
旁边的秦正揶揄看庄奉天一眼:
“就凭你?那可是皇后娘娘生前的坐骑,曾陪皇后娘娘征战四海,立下赫赫战功无数,敌人光是听到虎啸都能吓尿。你想凭一支箭就杀死神虎?只怕箭是前一刻射的,你庄奉天是后一刻去庄家祖坟报道的。”
“哈哈哈哈哈......”段飞憋不住笑了出来,而后收到霍乾念一个严厉的制止手势,又赶忙将剩下的笑咽了回去。
“不对,它早就发现我们了,一直走走停停,是在等我们。”霍乾念紧盯着不远处正卧地休息的神虎,这样说道。
三个少年立刻齐刷刷顺着霍乾念的眼神看去:
只见那神虎瘦骨嶙峋,脸上的毛发全都白了,看起来已经年龄很大,像是快要老死了。
它就好像先皇一样,自打皇后娘娘凤逝之后,就再没了从前威风凛凛的神采。
那巨大的身躯日渐消瘦,金黄的皮毛慢慢变得枯白,虽不能人言,却能从那双浑浊黯淡的眸中看到日复一日的孤独与悲伤。
霍乾念时常同霍雷霆进宫,能看见神虎陪南璃君在御花园玩。
南璃君蹦蹦跳跳差点跌入池塘的时候,神虎会用毛茸茸的大爪子将她拨拉回来;
南璃君爬上高高的假山往下跳的时候,神虎会跳起来用两个前爪将她牢牢接住。
一人一虎,看起来岁月静好。
可霍乾念每次进宫,都能发现神虎比上一次更老,更悲伤了些。
这一点,周围日日陪伴的宫人们,朝夕相处的南璃君,谁都没有发现,只有霍乾念敏锐地察觉到了。
诚然,人们总以为,怀念和深情是人的特权,忘记了一只野兽也有情感,也知道“永远失去”的痛苦滋味。
想到这里,霍乾念不许三个少年再谋算怎么杀神虎取虎骨。
他不顾三人阻拦,径直走出草丛,慢慢向神虎走去。
看到霍乾念出现,神虎没有任何惊讶或警戒,它慢慢从地上站起,走到霍乾念面前。
那瘦削但依然高大的巨兽身躯宛如小山,阴影将霍乾念牢牢笼罩。
几乎堪比人身那么大的虎头垂在霍乾念面前,只要轻轻张口,就能一口将霍乾念吞掉。
这一幕令草丛里另外三人再也按捺不住,紧张地冲出来,攥紧手里的弓箭和佩刀,一副随时准备上去拼命的姿态。
面对三个少年的全副戒备,神虎鼻孔里喷了声粗气,就像一个长辈在斥责无礼的小辈。
霍乾念再次打手势示意三人不要轻举妄动。
他仰头望进神虎的眼睛,像走进一团金色的琉璃球,穿过岁月沉淀的沙漠,望见尽头已将熄灭的锋利火焰。
“很抱歉追你到这里。”霍乾念用对待人一样平等的话语开口:“我娘生病了,需要神虎骨入药治病,你可以帮帮我吗?”
神虎默不作声地看着霍乾念。
正当另外三人以为霍乾念为寻药,寻得快疯魔,都开始和野兽交流了时,神虎做出了一个极通人性、令人意外的动作:
它先是点点头表示同意,好像在说我已经快老死了,要这骨头也没用,等我死了,就给你拿去救母亲吧;
然后它张开口,将里面锋利又泛黄的虎齿露给霍乾念看,像是在说拿我的牙齿走吧,这样容易些。
霍乾念显然全部明白了神虎的意思,感激地朝神虎作揖行礼。
神虎低头轻嗅他的发顶,随即转身继续往荒山而行。
这一次,不再是神虎在前,四个少年鬼鬼祟祟在后,而是四人一虎结伴而行。
少年们会为已经老得无法打猎的神虎抓来猎物,用装弓箭的皮套捧来泉水;
神虎也会在夜晚将暖烘烘的肚皮敞给少年们安睡。
一路上互相照应陪伴,人与虎之间流动着不必言说的默契与信任。
少年们并不知神虎最终要去哪里,隐约猜到神虎可能快不行了,正在给自己找最后的葬身地。
他们虽取虎骨心切,但秉持对生命的尊重和敬畏,并没有催促,坚持陪神虎翻山越岭。
路途之中艰险困苦不必细说,足足三个月后,众人终于抵达一处风景奇绝的山水凹地。
少年们打量四周,只见此地背山面水,藏风聚气,山脉走势有江河之象,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地形,但仔细回忆,怎么都想不起来,最后还是霍乾念道:
“《堪舆论》里讲过,‘龙头昂,龙身连,龙尾敛;风不散,水不乱,气度足。是为龙脉也’。”
庄奉天听完,连连竖大拇指:
“不愧是我想追随的男人,那《堪舆论》最是晦涩难言,讲课的夫子也无聊得要死,一开讲我就犯困,我看只有你能听进去!”
段飞从旁附和:“我就说这地方怎么看着那么眼熟,搞了半天是《堪舆论》里讲过的龙脉走势啊!”
瞧霍乾念脸色都黑成那样了,这俩傻子还在瞎聊,秦正无奈地给了俩人一人一大嘴巴子,气道:
“所以呢?马上九族都消了还在这乐?到皇陵了!”
随着秦正话音落下,一行人转过最后一处矮山,跟着神虎的脚步停下来。
神虎姿态深沉地凝望向远方,像是终于要抵达目的地那样安慰。
它身后的四个少年却瞪大眼睛,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远处一片整齐伐木后的空地上,恢宏气派的地宫入口赫然而立。守陵军正在指挥工匠们完成最后的修筑。
地宫前,巨大的青色祭坛和石像伫立向天。祭坛之上凝满黑沉的血垢,旁边堆的是山一样高的牛羊牲畜的献祭骸骨。
整个场面看起来诡异、阴冷又盛大。
少年们完全没想到,神虎最后想来的地方竟然是皇陵。
更没想到那神虎聪明至极,竟选了一条避开所有巡逻守陵军的小路,直接带他们来到了皇陵门口。
那皇陵是何等绝密的地方,岂是他们四个小小少年可以擅闯的禁地!
然而比起近在眼前的诛九族的死罪,更让少年们感到恐惧和震惊的,是远处那一个个正蹒跚着、哭泣着、互相搀扶着爬上祭坛的人影。
粗略看去,至少五六千人,男女老少全都有,甚至咿呀学语的孩童居多。
且从衣着举止来看,竟然全是良家百姓。
他们此刻就像旁边已尸骨成山的牛羊祭品,颤抖着跪在祭坛上,低头露出脖颈,任由冰凉的刀锋斩下,将无辜的鲜血喷洒在癫狂的权力之上。
很快,青色的祭坛又一次铺满鲜血,几乎将整个地面染成深红。
守陵军接着开始将工匠们往祭坛上赶,看样子是为了保守皇陵的秘密,要把所有参与修筑的工匠们也杀光。
望着这一幕,少年们如遭雷劈般怔在原地。
他们根本无法想象,那平四海开盛世、励精图治爱民如子、让全楠国百姓奉若神明的皇帝南高羽,背后的真面目竟然如此!是个无情屠戮子民的疯魔!
残杀数万性命只为铸造一座可笑的死人陵墓!
少年们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对方通红的眼中看到绝望和崩溃。
他们紧紧攥拳,愤怒到青筋暴起,几乎咬牙切齿地说:
“就在这里袖手旁观吗?”
“见死不救非人也!滥杀无辜非明君所为!皇帝这样残杀百姓,老子就让他没皇陵可睡!”
“去你妈的皇权!”
四个热血、正义、冲动的少年,匆匆商量一番,当即定下火烧皇陵的计划,不顾神虎阻拦,毅然摸靠向地宫入口,点燃周围草木,拱起熊熊大火。
可惜,少年总是心比天高,误以为小小的自己拥有拯救天地的盖世神力,殊不知权力才是不可撼动的五指禁山。
守陵军很快扑灭大火,发现并抓住少年们。
见地宫入口虽未烧起来,但明显被浓烟波及有损毁,还有不少工匠趁方才大火逃窜。
闹出这么大乱子,守陵军心知无法交差,此事必须向皇帝汇报。
且四个少年看起来衣着不凡,应当都是贵族子弟,只能将四个少年捆起,打算押送回京都禀明天听。
谁知这时,那老得都快走不动的神虎却突然跳出来,狠狠掀翻周围的守陵军,用尽全部力气将少年们的绳索咬断,哪怕虎齿都被坚韧的绳索挂断也在所不惜,试图帮少年们逃生。
四人一虎嘶吼着并肩作战,最终还是被打倒在地。
少年们被死死摁趴在地上,最后看见的,是守陵军的刀枪深深插进神虎的喉咙。
他们绝望地哭号,伸手握住的,却只有那血淋淋的虎齿。
“这群小子疯了,押回京都受死去吧!否则我们将皇后娘娘的遗体从香消崖偷出来并葬进皇陵的事,便会被传出去,皇上要问斩所有人的!”
“他妈的,这四个小子看着家境不凡,眼神最傲最欠揍的那个,长得好像霍将军,操,这下可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刚好把杀神虎的罪名推给他们!虎尸送去香消崖,人们才更信皇后娘娘还葬在那里。”
“是诛他们九族,令活人祭祀的真相公之于众?还是为了遮掩这里的一切,随便找个借口,处死他们了事?那就要看皇上的意思了。”
“是啊,谁叫这天下姓‘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