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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西行两日,脚下的木屑碾作了石屑。风里的木简气淡了,漫开石碑的沉厚气,混着旧凿的冷香,不是新碑的糙硬,是古碑的苍润,踩在石谷的旧碑墟上,鞋底能蹭到碑角的凉滑。吴仙握着念归幡走到片断崖前时,幡尖突然往断碑扎——老碑裂作了两半,碑身陷在石缝里,缝里嵌着半柄旧凿子,碑旁堆着圈残碑片,片下压着块青黑色的碑基,基上“碑”字被苔痕浸得发暗,“卑”字的横画早被石土埋得只剩浅窝,只剩个“石”字在基上伏着,像被冷苔裹住的石核,风一吹就掉层石末。

碑边坐着个老石匠,正用铜刷刮碑基的苔痕。他手背爬着凿石磨的裂,指缝里嵌着石渣,刮一下,苔就落得像青絮,露出碑基更斑驳的边。见吴仙立在谷口,他敲了敲铜刷柄:“后生要寻古碑?别找啦,这老碑谷早荒啦。碑裂了,凿子也钝了,再过些日子,连‘碑’字都怕要让石土吞了去。”

吴仙蹲到碑基边,指尖按在基面——基面凉得发沉,碑基吸足了陈石的寒气,摸上去发涩。念归幡贴着碑基晃了晃,幡面映出团青黑的影:是“碑”字的字灵缩在基下,影边绕着石粒,像被残碑片压着,动一下都带起串青石似的光点,连“简”字灵那点木墨气都透不出,只剩团僵生生的虚影。他摸出老儒给的石盒,往碑基边的残碑片上撒了点简上旧墨——墨还留着木简的温气,刚挨着苔痕就洇了点淡褐痕,片上的石锈竟簌簌落了些,基上的“石”字颤了颤,露出点极淡的青痕,像新凿的石面泛着光。

“早年可不是这样。”老石匠把铜刷往碑沿一靠,“我年轻时凿碑,这碑基总浮着石墨光。那会儿满谷的石碑立得发亮,錾子一敲,‘碑’字的气能顺着凿痕往基上爬,连碑边刻的‘铭’字都跟着活——人往碑上刻字时,‘碑’字的气能沾着石香往人衣襟钻,拓碑时摸基边,指尖还留着凉中暖呢。”

他指了指碑墟后的旧石坑:“后来刻碑的挪去新厂,机器凿得比錾子快十倍。凿碑的都往新厂那边去,老碑谷就荒了。石土一年比一年厚,先埋住了碑脚,再浸裂了碑基,最后连老錾子都锈了——老拓碑匠秋里来过,蹲在碑基边看了半晌,说字灵让冷石困着了,得用‘活凿’引,可老碑谷的硬石早冻得绷了缝,哪来的活凿?”

吴仙往碑墟深处望,石坑角落卧着柄没锈透的旧錾子,錾上还沾着点没磨尽的凿痕——是被坑后的老石壁挡着,没被霜雪冻透。他从袖袋摸出细枝束,往碑基没苔透的边晃了晃——细枝带着老简窟的木漆气,映在基上竟“叮叮”地颤了颤,暖痕顺着基缝往下渗,渗到“石”字的竖画时,基缝里的石粒竟松了松,露出点极弱的青光,像石凿下刚溅的火星。

“你听。”吴仙忽然按住碑基角。老石匠停了手,竟听见碑基下传来“细碎”的轻响,是那缩在残碑片下的字灵动了动,影边的石粒散了点,往细枝晃过的暖痕凑了凑。他想起老儒给的旧墨块,捏着往碑基上轻抹——墨痕漫过基面,带着的温气浸着基缝,抹过的地方竟软了些,基上的青痕更宽了,“石”字的青光漫开,顺着碑基往下淌,滴在残碑片上时,片上的石锈竟褪了褪。

“得让它摸着石凿气才行。”吴仙捡起半柄旧凿子,往石坑的旧錾子上蹭了蹭——凿上沾着錾子的锐气,他捏着凿往碑基边的字痕上划,旧凿挨着“碑”字的残痕时,凿上的石渣顺着基面往下落,落在基上竟不崩,像层薄石粉盖着基缝,把寒气挡了挡。

他握着旧凿往碑基上轻敲:“‘碑’,从石,从卑,石者,固之基也;卑者,敬之象也——石凿字,字记史,史养字,字才不僵。”敲得越轻,基面越亮,“石”字的青光突然往基下伸,像在找“卑”字的影,细枝的暖痕跟着往碑基下钻,钻到石粒深处时,竟拽出团灰褐的影——正是“卑”字的字灵,被残碑片压得久了,影都发板,一碰着“石”字就颤了颤,慢慢往一块儿凑。

老石匠突然往碑墟后跑——石坑边藏着个没裂透的旧拓包,包上沾着“拓”字的残墨,是当年他拓碑时用的老麻拓包。他拎着拓包的残绳跑回来,往碑基边一放:“拓跟碑是伴!当年拓包蘸墨,‘拓’字的气能顺着石痕往碑基上淌!”拓包残绳刚挨着碑基,“碑”字突然亮透了,“卑”字和“石”字合在一块儿,青光裹着沉暖往周围淌——裂了的断碑竟自己拢了拢碎石,半柄旧凿子往碑心滚;老碑墟的石土晃了晃,露出底下的碑座,座上刻的“刻”字也透了点光,像刚被錾子凿过似的眨了眨眼。

风从碑墟后吹过来,卷着石香往远处飘。吴仙抬头望,谷口跑过来几只小野兔,是老石匠常喂的兔崽,刚从新厂那边的石坡跑回来,爪里叼着新啃的石苔,见碑基亮了都停住脚:“伯!那字在基上发光呢!跟您说的老早以前一样!”

大的那只叼着石苔往碑基边凑:“伯说以前凿碑时,字亮了就好拓印——我们帮您扒苔!”兔崽们围着碑基,用小爪扒基上的苔痕,扒得越欢,“碑”字的光越盛,连老碑谷上都浮着层淡青的光,像铺了条石碑做的毯,一头连碑基,一头连石坑。

吴仙站起身时,念归幡往老碑谷西飘了飘。幡面的星纹又密了些,指的方向更偏西——那边的风里没石碑气,却裹着点钟鼎的沉雄气,像是有铸着字的古鼎在荒塬沉眠。他知道,“碑”字的石墨脉续上了,老石匠和兔崽们会守着老碑墟,把断碑补好,让字灵跟着石碑走,而他得往有钟鼎气的地方去。

老石匠从怀里摸出个布囊,囊里装着块碑座的旧石末,末上还沾着点凿痕的气,递给他:“这末是碑座沉的熟石,老拓碑匠说末里沾着‘碑’字的气,能让鼎上的字认石墨脉。你带着,往有老鼎的地方走——要是遇着沉滞的字,就把末往字边撒撒,末一融,字就知道有人来接它啦。”

兔崽们也把刚叼的石苔摆成小堆,推到他脚边:“石苔能引石凿气,要是字灵怕鼎冷,你就把苔给它们看,说‘老碑谷的基都亮透啦,就等你们来歇脚呢’。”

吴仙把布囊和石苔堆妥帖收进袖袋,握紧念归幡往老碑谷西走。走到谷口回头望,老石匠正蹲在石坑边翻旧錾子,兔崽们围着碑基扒苔粒喊“慢点儿”,“碑”字的光顺着石谷往远处淌,淌过谷下的拓包,淌过崖旁的錾子,像条沉乎乎的石墨带,一头拴着老碑谷的基,一头牵着谷外的路。

风里的钟鼎气越来越沉了。吴仙摸了摸袖袋里的布囊,石末是凉的,却透着石碑的活——他知道,前面定有老鼎的字在等,等石末融气,等石苔引脉,等把沉滞的气脉,一点点焐活回来。

念归幡的星纹往西亮得更急了。吴仙迎着风迈开步,石苔堆在袖袋里轻轻擦着细枝束,“沙沙”地透了点轻响,像在跟他说:“接着走呀……前面的字还等着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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