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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西走了四日,脚下的碎瓦渐渐成了陶片。风里的墨香淡了,换作陶土的腥气,混着窑火的余烬味,不是新泥的湿腥,是陈窑的沉厚,踩在窑边的碎陶上,脚底能蹭到釉色的冷光。吴仙握着念归幡走到片老窑址时,幡尖突然往窑心扎——老窑塌了半截,窑口裂着大缝,缝里嵌着焦黑的陶坯,窑旁堆着半人高的碎釉片,片下压着块青灰色的窑砖,砖上“窑”字被窑火烤得发暗,“穴”头的宝盖早熏得只剩浅痕,只剩个“缶”字在砖上伏着,像被烧卷的陶坯边,风一吹就掉层焦灰。

窑边坐着个老窑工,正用小铲扒窑口的积灰。他手掌糙得裂着纹,指缝里嵌着釉泥,扒一下,灰就扬成细雾,露出窑砖更斑驳的边。见吴仙站在窑埂上,他直起腰啐了口烟袋:“后生要寻老陶?别找啦,这窑早废啦。窑塌了,釉片也碎了,再过些日子,连‘窑’字都怕要让窑火的灰吞了去。”

吴仙蹲到窑砖边,指尖按在砖面——砖面烫得发燥,窑砖吸足了陈火的燥气,摸上去发艮。念归幡贴着窑砖晃了晃,幡面映出团焦黑的影:是“窑”字的字灵缩在砖下,影边绕着窑灰,像被焦陶压着,动一下都带起串火星似的光点,连“锻”字灵那点暖光都透不出,只剩团僵生生的虚影。他摸出老塾师给的油纸包,往窑砖边的碎陶上擦了擦墨锭——墨锭还留着书院的墨润,刚挨着陶片就洇了点黑痕,陶片上的焦灰竟簌簌落了些,砖上的“缶”字颤了颤,露出点极淡的褐痕,像陶坯上刚抹的釉浆。

“早年可不是这样。”老窑工把烟袋往窑壁一磕,“我年轻时烧窑,这窑砖总泛着釉光。那会儿满窑的陶坯码得齐整,窑火一烧,‘窑’字的气能顺着火往陶上爬,连陶坯上刻的‘陶’字都跟着活——人往窑里递坯时,‘窑’字的气能沾着窑温往人袖口钻,出窑时摸陶坯,指尖还留着暖呢。”

他指了指窑后的旧泥池:“后来换了新窑,铁壳烧得比老窑快十倍。人都往新窑那边去,老窑就荒了。雨一年比一年猛,先冲塌了窑顶,再泡裂了窑砖,最后连釉片都堆不住——老釉匠去年秋来过,蹲在窑砖边看了半晌,说字灵让燥火困着了,得用‘活泥’养,可老窑的泥早晒得结了块,哪来的活泥?”

吴仙往窑址深处望,泥池角落积着汪浅水,水边沾着点没干的新泥,泥里还混着点碎釉渣——是前几日山雨冲下来的,落在池边没被晒干。他从袖袋里摸出练字纸,往窑砖没熏透的边铺了铺——纸还带着书院的墨潮,铺在砖上竟“吸溜”吸了点潮气,湿痕顺着砖缝往下渗,渗到“缶”字的竖画时,砖缝里的焦灰竟软了软,露出点极弱的釉光,像窑火刚熄时陶坯上凝的亮。

“你听。”吴仙忽然按住窑砖角。老窑工停了手,竟听见窑砖下传来“咔嚓”的轻响,是那缩在焦陶下的字灵动了动,影边的窑灰散了点,往练字纸的湿痕凑了凑。他想起塾师给的墨锭,捏着往窑砖上轻描——墨痕漫过砖面,带着的墨润浸着砖缝,描过的地方竟潮了些,砖上的褐痕更宽了,“缶”字的釉光漫开,顺着窑砖往下淌,滴在碎釉片上时,片上的裂纹竟收了收。

“得让它摸着泥气才行。”吴仙捡起块带釉的碎陶片,往泥池的浅水洼里蘸了蘸——片上沾着新泥的湿润,他捏着片往窑砖边的字痕上抹,陶片挨着“窑”字的残痕时,新泥顺着片往下淌,落在砖上竟不裂,像层薄釉盖着砖缝,把燥气挡了挡。

他握着陶片往窑砖上轻敲:“‘窑’,从穴,从缶,穴者,窑之形也;缶者,陶之器也——土成坯,坯入窑,窑烧陶,陶记字,字才不焦。”敲得越轻,砖面越亮,“缶”字的褐痕突然往砖下伸,像在找“穴”头的影,练字纸的湿痕跟着往窑砖下钻,钻到窑灰深处时,竟拽出团灰褐的影——正是“穴”头的字灵,被焦陶压得久了,影都发僵,一碰着“缶”字就颤了颤,慢慢往一块儿凑。

老窑工突然往窑后跑——泥池边藏着个没烧透的旧陶模,模上刻着“坯”字,是当年他做陶坯时用的老模子。他抱着陶模跑回来,往窑砖边一立:“坯跟窑是伴!当年坯入窑,‘坯’字的气能顺着火往窑砖上淌!”陶模刚挨着窑砖,“窑”字突然亮透了,“穴”头和“缶”字合在一块儿,釉光裹着暖往周围淌——塌了的窑口竟自己拢了拢碎砖,焦黑的陶坯往远处滚;老窑的灰晃了晃,露出底下的泥槽,槽上刻的“釉”字也透了点光,像刚被泥润过似的眨了眨眼。

风从窑后吹过来,卷着陶土气往远处飘。吴仙抬头望,窑埂下跑过来几个半大的娃,是老窑工的孙辈,刚从新窑那边的泥坊跑回来,手里攥着新捏的陶坯,见窑砖亮了都停住脚:“爷!那字在砖上发光呢!跟你说的老早以前一样!”

大的那个举着新陶坯往窑砖边凑:“爷说以前烧窑时,字亮了就好出陶——我们帮你扒窑灰!”娃子们蹲在窑砖边,用手捧窑口的焦灰,捧得越欢,“窑”字的光越盛,连老窑址上都浮着层淡青的光,像铺了条釉做的毯,一头连窑砖,一头连泥池。

吴仙站起身时,念归幡往老窑北飘了飘。幡面的星纹又密了些,指的方向更偏北——那边的风里没陶土气,却裹着点铜锈的腥气,像是有刻着字的古铜器在旧冶地沉眠。他知道,“窑”字的火脉续上了,老窑工和娃子们会守着老窑,把窑口补好,让字灵跟着窑火走,而他得往有铜锈气的地方去。

老窑工从怀里摸出个布囊,囊里装着块窑底的活泥,递给他:“这泥是窑心沉的熟泥,老釉匠说泥里沾着‘窑’字的气,能让铜上的字认火脉。你带着,往有旧冶地的地方走——要是遇着焦燥的字,就把泥往字边抹抹,泥一润,字就知道有人来接它啦。”

娃子们也把刚捏的小陶哨串成串,塞他手里:“陶哨能引火脉,要是字灵怕铜锈冷,你就把哨给它们吹吹,说‘老窑的火都暖透啦,就等你们来歇脚呢’。”

吴仙把布囊和陶哨妥帖收进袖袋,握紧念归幡往老窑北走。走到窑坡上回头望,老窑工正蹲在泥池边和泥,娃子们围着窑砖捏陶坯喊“慢点儿”,“窑”字的光顺着窑埂往远处淌,淌过坡下的葛,淌过路边的棘,像条软乎乎的釉带,一头拴着老窑的陶,一头牵着坡外的路。

风里的铜锈气越来越清了。吴仙摸了摸袖袋里的布囊,活泥是软的,却透着窑火的活——他知道,前面定有旧冶地的字在等,等活泥润气,等陶哨引脉,等把焦燥的气脉,一点点泡软回来。

念归幡的星纹往北亮得更急了。吴仙迎着风迈开步,陶哨在袖袋里轻轻擦着练字纸,“呜呜”地透了点轻响,像在跟他说:“接着走呀……前面的字还等着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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