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梓禁一愣,随后竟然笑了,只是这个笑容,怎么看都有些苦涩。
“原来是她。也好。”
此刻的他和谢瑶都知道,他口中那个她正是谢瑶。
谢瑶曾不止一次的想过,张梓禁是在怎样的绝境中才动用了乾坤镯。在她的认知里,即使没有她重生这一遭,张梓禁也应该去解毒,然后他位极人臣,自己一生未嫁或另嫁旁人。现在她才真正明白,张梓禁根本就没有如此选择的机会。他的前路是个必死的结局,他没办法在这一世逆天改命,就选择用这一世的死,换取下一世的生。若非意识是没有眼泪的,谢瑶想,自己早该是泪流满面了。
“梓禁,在很久之前老衲就知道,你是早死之相,根本活不到三十。所以这一次老衲可以帮你,但你需得明白,再来一次,并不意味着你们就一定能逆天改命。到了那时你我都不会记得今日的谈话,而你的面相也会让人看不透,老衲想帮你都是帮不了的。还有,据老衲所知,你和你的夫人关系并不好,她重回十年前,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形式,她到时候最有可能做的不是和你一起逆天改命,而是想方设法的离开你。”静虚大师说了一长串。
谢瑶感叹,大师可说的真对啊,她最初那几年,可不就是想尽了办法要离开张梓禁嘛。只是连静虚大师大概也不甚清楚,她是回到了十年前,但却是以灵魂的形式回去的。这十年间的事她只能看不能改。好在这虽然和最初的设想不太一样,但他们还是做到了逆天改命。
“不管如何,我都愿意试一试。”
如今的张梓禁已经无路可走,不管能不能改变未来,都值得他赌上如今的一切去试一试。
“好,老衲帮你。”
……
禅房内水汽蒸腾,一口巨大的铁釜架在炭火之上,里面的水已经滚沸多时,水面不断炸开水花。静虚大师手持铜勺,缓缓搅动着沸水,每一次搅动都带起一阵灼人的蒸汽。
“寒毒入髓,血凝如冰。”静虚大师将一把细盐撒入沸水中。
“寻常方法,怕是放不出三滴血来。”
张梓禁褪去上衣,露出苍白如纸的胸膛。他胸口处盘踞着蛛网般的青紫色脉络,那是寒清之毒侵蚀的痕迹。当他将双手浸入滚水中时,皮肤立刻泛起骇人的赤红,却不见一滴血珠,寒毒已经让他的血管全部收缩。
“阿弥陀佛。”静虚大师取出一柄薄如蝉翼的银刀。
“老衲要切开腕上三寸,那里有大脉经过。”
张梓禁将双腕平放在铁釜边缘,腕骨突出得令人心疼:
“有劳大师。”
第一刀落下时,谢瑶撇过了头。刀刃割开苍白的皮肤,却只渗出几滴黑紫色的粘稠液体,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血,更像是冻僵的毒浆。
“不够。”
静虚大师眉头紧锁,又取出一根三棱银针,直接刺入张梓禁手腕内侧的太渊穴。
“寒毒锁脉,唯有强开。”
“呃啊!”
张梓禁猛地弓起身子,脖颈上青筋暴突。银针搅动经脉的痛苦让他眼前发黑,但更可怕的是滚水带来的双重折磨。他的双手已经被烫得皮开肉绽,而体内的寒毒却让这种痛苦放大了十倍。
终于,一道细细的血线缓缓流出,滴落在铁釜边缘的乾坤镯上。那血不是鲜红的,而是带着诡异的蓝黑色,落在乾坤镯表面时竟凝结成冰晶,又很快被玉温融化。
静虚大师迅速将张梓禁的手腕固定在铁釜边缘,让血流持续滴落。滚烫的水汽不断蒸腾而上,迫使他的血管保持扩张状态。张梓禁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冷汗刚渗出就被蒸汽烘干了。
“坚持住。”静虚大师又在他肘窝处切开一道更深的伤口。
“血流太慢,怕是赶不上。”
两股血流交汇在乾坤镯上,玉面开始泛起微弱的青光。张梓禁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瞳孔时而紧缩时而扩散。他的皮肤呈现出可怕的灰白色,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纸人。但即使已经如此痛苦,他的唇角还是翕动着。谢瑶知道,他这是在念动口诀。
她再也看不下去,跪在铁釜旁,透明的双手徒劳地想要捂住那些伤口:
“张梓禁,停下……求求你停下……我不要逆天改命了,张梓禁你给我停下来!谁让你做英雄,一个人默默的去死了,你快给我停下!”
血已经流了半个时辰,铁釜中的水变成了浑浊的暗红色。张梓禁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每一次抽搐都会让伤口涌出更多血液。他的嘴唇乌紫干裂,却始终紧盯着大放光芒的乾坤镯。
血流的速度突然变快了,这不是好兆头,意味着心脏已经无法控制血液循环。张梓禁的头无力地后仰,露出脖颈上狰狞的血管。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却仍死死盯着乾坤镯。滚水已经将他的双手煮得血肉模糊,森森白骨隐约可见。
还不够,再坚持一下。”
静虚大师声音发紧,又在他锁骨下方切开第三道口子。
张梓禁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可怕的咯咯声,那是肺部开始积液的征兆。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却不是鲜红的,而是带着冰碴的黑血。极度的痛苦让他的面部肌肉扭曲变形,但当他看向虚空中的某处时,眼神却温柔得令人心碎。谢瑶有一种错觉,这一刻的张梓禁,能看见她。
“阿瑶,等我。”他的唇角无声蠕动着,可谢瑶却看懂了这句话。
当最后一滴血流尽时,乾坤镯突然发出前所未有的七彩光芒。,照得满室生辉。张梓禁的身体也在这时猛地一僵,随后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向前栽去。静虚大师及时扶住他,却见他瞳孔已经扩散,嘴角却挂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阿弥陀佛。痴儿啊!”静虚大师叹息着合上他的双眼。
“以沸水煎冰血,以残躯换逆时。”
七彩光芒吞没整个房间之时,谢瑶似乎看到张梓禁正朝她而来。
……
张梓禁死后,谢瑶并没有如自己所以为的回到正常的时空,而是如走马灯般看完了张梓禁走后的几十年。
等阿瑶得知了张梓禁的死讯,赶来奔丧时,一切都已来不及了。这时候,林远才哭着把张梓禁的苦衷都告诉了她。至此,阿瑶终于明白了所有的真相,她痛不欲生。
眼见着她一日比一日消瘦,谢明理心疼不已,最后他把人送到了江南,说是换个环境疗情伤。可从张梓禁死的那刻起,他就永远留在了阿瑶心里。之后的几十年,阿瑶再未嫁人。哪怕谢明理给她找了不少好儿郎,孟建飞也等了她许多年,阿瑶都没动摇过。
而张家的那些人,李成责信守承诺,最终同样把他们送上了断头台。当然也帮白家和白氏洗雪了冤情。他能做到这个程度,当然是继承了大统。不过因为没有张梓禁帮忙,李成责登基比谢瑶他们都在的那一世晚了五年。李成易是谋反被处死的,但李成禹却和李成责打了许多年擂台。最后李成责也是险胜。
另外,因为没有张梓禁和谢瑶牵线,孟甘棠压根不认识李成责,在孟建飞也不得不成婚后,孟甘棠离了家,立了个女户。和阿瑶一样终生未嫁。但令谢瑶欣慰的是,不同于阿瑶一辈子都没走出来,孟甘棠的后半生在商场上大放光彩,被世人称一声孟老板。
林遥和碧桃这一对也没成,碧桃陪了阿瑶一辈子,而林遥和林远,自愿去为张梓禁守灵。谢明理和雪姨娘也同样如此,两人压根也不认识。谢明理担心着阿瑶,整个人早早就有了白发。雪姨娘就更悲惨,没有张梓禁夫妻帮她,她只能背负着巨大的痛苦继续在寒酥院蹉跎人生。哪怕后来李成责把张安和余氏都送上了断头台,雪姨娘仍是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没过几年就香消玉殒了。
还有静虚大师,他因为帮了张梓禁,也同样背负了巨大的因果。没过两年,也袁记了。
张梓禁走后,很多人的命运都被改变了。不,谢瑶想,是自己错了。不是张梓禁走后众人的命运被改变了,因为这才是众人原本的命运。是张梓禁用这一世的惨死,换取了所有人更好的结局。
……
“阿瑶,阿瑶。”
谢瑶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她,声音越来越大,她忍不住细听,似乎是张梓禁的声音。她猛然睁开眼,正对上了张梓禁一脸担忧的脸。
“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谢瑶愣了愣,意识渐渐回笼。她这才想起,这已经是李成责登基的第三年,元宝也已经三岁了。今天张梓禁休沐,夫妻俩就带着小元宝来红叶寺还愿了。他们去大殿上了香,又去和静虚大师谈了会儿心。正逢满山红叶如火的秋日,他们索性带着孩子坐在山顶的亭子里赏风景。不知不觉的,谢瑶就睡着了,随后就做了刚才那个梦。
看着张梓禁活生生的坐在自己面前,谢瑶忍不住笑了。可笑着笑着,泪水却又忍不住往下掉。
“你真傻。”她骂张梓禁。
张梓禁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满口答应。
“是是是,你说的是,是我傻,你别哭了好不好?”
“张梓禁,能和你有再来一次的机会,真好。”
这时,跑的满头大汗的元宝朝两人跑来,一下扑进了张梓禁怀里。
“爹爹,娘亲,好多漂亮的红叶子啊!”
张梓禁顺势将元宝稳稳抱住,伸手揉了揉她软乎乎的头发,抬眼看向谢瑶时,眼底的温柔漫得像山涧的清泉:
“既然好,你哭什么?”
他伸手替谢瑶拭去脸颊的泪,指腹带着山间微风的凉意,却让谢瑶的心烫得厉害。
谢瑶吸了吸鼻子,将脸埋进他另一边未抱孩子的臂弯里。远处的红叶漫山遍野,风一吹便簌簌作响,像极了梦里那间禅房里蒸腾的水汽声,却再没有半分刺骨的寒意。
“没什么。”
她闷声说,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却藏不住笑意。
“就是觉得,这红叶好看,你也好看,元宝也好看。”
元宝在张梓禁怀里咯咯笑起来,小手揪着爹爹的衣领晃悠:“娘亲也好看。”
张梓禁低笑出声,将母女俩一起拢进怀里,下巴抵着谢瑶的发顶。阳光穿过红叶的缝隙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光斑随微风晃动,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缠缠绕绕,再也分不出彼此。
山风掠过亭台,带来远处寺庙的钟声,清越悠长。谢瑶闭上眼,感受着怀里真实的温度,心想,这一次,他们真的做到了逆天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