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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顺军立马就把栅栏给砸烂咧,加劲往里冲。刘体纯带人打头,刘汝魁带人压后,一伙人就闯进清军大营咧。按事先说好的,分成几十股子,钻到清军营地里头,见人就砍,见帐篷营房就放火!清军大营里头喊杀声震天,到处都着得红堂堂的。

刘汝魁闯进去的是清军头子努山的前锋营。努山白天刚把大顺军几百号挑战的人马给杀败咧。他心里头日怪得很:这几天大顺军小股子挑战就没断过,自己带人一往上冲,对方立马就撤,就是交上手也是碰一下就垮,这是想磨掉咱大清兵的劲儿么?

这天晚上,努山心里头毛躁得很,还有点不踏实。定更过后,他跟往常一样,带人在营区里转了一圈,各处哨位、防守都瞅咧,没啥麻达。回来躺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哪搭儿不对。这几天乏得很,折腾咧半天,才迷迷瞪瞪睡着。

感觉刚合上眼,就听见牛角号“呜——”地叫得瘆人!他身子一挺从床上蹦下来,抓过长刀,奔出帐篷。周围当兵的也都往他帐子跟前聚,没一会儿就聚咧几百号人。努山把刀一举在前头,带人就往喊杀声最大的地方冲!

刘芳亮的大军其实早就摸到清军大营边边上咧,悄没声息地等刘汝魁跟辛思忠把路趟开,杀进清军营里。他们选的是清军大营靠着南边土塬那一面。这一面,平时守营能得土塬上驻军的帮衬,清军就守得稀松。

六千人马分成三股:刘芳亮带三千骑兵冲进去,直捣多铎的中军大营;刘体纯带两千骑兵把前头几个营搅烂;后头一千人用土把沟再填出两条道儿;刘汝魁在后头接应。不管偷营得手没得手,刘芳亮都能囫囵撤出来。

刘芳亮领着三千骑兵,跟刮风一样冲过去,把努山的前锋营搅得稀巴烂!

努山带人赶到时,刘芳亮的大队骑兵早冲过去咧。努山刚想带人撵,后头刘体纯的两千骑兵又到咧,“呼啦”一下就把努山带的几百人冲得七零八散。

几十个清兵护着努山退到个稍微安生点的地方,后头营里几百个清军骑兵披挂好赶上来咧。努山一把抓过兵娃子牵来的马缰绳,翻身上马,抡起刀就奔刘体纯杀去!

刘体纯正带人到处撵着清兵砍,忽听侧面“轰隆隆”马蹄子响,大队清军骑兵杀过来咧!他立马扯开嗓子喊:“放箭!放箭!”事急咧,也是习惯,他喊“放箭”其实就是连火器一起招呼。箭雨跟弹丸子铺天盖地就朝清军骑兵来的方向泼过去!

努山正打马飞跑,突然飞过来弹丸跟箭,立马就着咧!事出突然,努山没顾上穿绵甲,也没拿盾牌,伤得重得很,在马上晃咧两晃,险乎栽下来。他亲兵赶紧护着他脱离咧战场。

刘芳亮带三千骑兵,直扑中军大营,中间碰上几股子步骑兵拦挡,都叫他们杀过去咧。按老经验,防守最严实的营地,肯定就是敌军主将的老窝!

正往前冲呢,猛地被一道楯车墙挡住咧路。这车墙是用木头榫卯连死的,车跟车中间基本没缝儿。刘芳亮立马断定前头就是多铎大营,叫人拿大斧头、大锤砸楯墙的连接处。没一会儿,楯墙就叫砸开咧。楯墙刚被推开,墙后头“嗡”地射出来密匝匝的箭雨,箭雨里头还夹着火器“轰轰”的响!亏得刘芳亮他们有防备,提前把盾牌举到前头,叫箭跟弹丸打翻的兵娃子不多。

在劈头盖脸的箭雨弹丸子雨中,大顺军三千骑兵举着盾牌、挺着长枪冲进去咧!大营里头黢黑,只有两边骑兵马头对马头咧,才能模模糊糊看清清军骑兵的样儿。所以大顺军好些个长枪冲刺,都叫清军挡开或者躲过去咧,可清军的长枪倒是准得很,枪枪要命!

这就是多铎的鬼精处。营里头黑,营外头有火光,大顺军骑兵冲进来,清军骑兵看得真真的,所以开头大顺军吃咧大亏。大部分大顺军骑兵朝着前头好像有人的地方,跟投标枪一样把长枪“嗖”地撇出去,然后从搭在马背上的羊皮搭包里抽出锤、锏、鞭这些砸人的家伙。黑天看不太清,这号家伙什儿最管用!

两军绞到一块儿后,形势就慢慢变咧。多铎带人立马在黑影地里观战(其实啥也瞅不清),没一会儿,他就觉出不对咧。两边打到对方身上的声儿,都是“嘭嘭”的闷响,刀子砍到人身上的“嚓嚓”、“咔咔”声少得很,可被砸中后惨叫骂娘的声儿,多半是清兵满人的调调儿。

他觉着不妙,赶紧下令:“掌灯!”就几分钟功夫,大营里头的火把、灯笼都亮咧!这时候,观战的清将们才看清:大顺军骑兵都戴着涂成白色的铁面罩,右胳膊上缠着白布(左手拿盾牌,把左胳膊挡住咧)。黑地里两边一凑近,大顺军能麻利分清敌我,清军骑兵稍微一愣神,就被砸人的家伙打下马咧。

周围的火把把大营照得通亮,清军人多,没一会儿就占咧上风。两边又拼杀咧一阵,刘芳亮看斩杀多铎的机会没咧,再打下去自己吃亏,就下令大顺骑兵边打边退,打算撤回去。

多铎看出刘芳亮想溜,心说:进来容易,想走?难咧!他命令清军骑兵死死咬住不放,不叫他们脱身。这时候,周围的清军不断往这搭儿涌,越聚越多,眼瞅着有被包圆儿的危险!刘芳亮挺着铁篙枪在前头开路,可清兵死战不退,咋也突不出去,形势越来越紧火(危急)……

党守素带咧五百人,从秦家沟侧坡上去,又爬咧两级坡,才上到塬上。他们接着往东摸,弯弯绕绕走咧老半天,才绕到清军大营附近。

黑地里带路的本地人也绕糊涂咧,弄不清到底在哪搭儿,可从右边黄河“哗哗”的急水声判断,应该是在清军大营的最东头,按方位算该是潼关县陈家寨。陈家寨里头住满咧清兵,他们绕到清军大营的后背咧!

一挨近清军大营,就听见前头像炸咧锅一样,乱成一锅粥咧!党守素知道前头清营叫突破咧,正混战哩。这是个机会!在黑向导引路下,五百人从塬上往下摸进寨子,见人就杀,见房就烧,杀出寨子又杀进大营。正杀得美,后头又杀来一股人马,派人一问,是白鸣鹤带的一千人。两下里合到一处,一股劲往前杀!

找不着多铎的中军大营,党守素派人去抓个活口问问。才晓得多铎的中军大营在整个营区靠后的位置。白鸣鹤跟党守素带人没一会儿就杀进多铎的中军营咧!

多铎正指挥人马围攻刘芳亮,忽听身后后卫营大乱,火光冲天,知道坏咧!后卫营的主力都调来围攻刘芳亮咧,后头就是个空营!

多铎赶忙抽人马来挡后头冲过来的大顺军。党守素跟白鸣鹤不知道多铎在哪搭儿,就胡闯乱撞到处寻多铎的中军帐。正急得跳脚呢,一个小校跑来说,寻见个黄罗大帐,像是多铎的。他们赶过去,帐里头早空咧!底下兵娃子二话不说,把大帐点着咧。

多铎的帐篷是牛皮做的,牛皮叫火一烧,火苗子“噌噌”往上蹿,直冲天上!周围的清兵开始往这搭儿聚。俩人一合计:见好就收,赶紧撤!

前头刘芳亮叫清军围攻得狼狈不堪,紧火(危急)关头,清军后头大乱。趁清军抽兵回援的乱劲儿,在刘体纯接应下,刘芳亮带人冲出包围圈,在营外跟刘汝魁汇合,一搭里朝潼关方向撤走咧。

第二天晚上,党守素跟白鸣鹤又领咧一千五百人,给清军后营再来咧一次偷袭。

俩人第一天晚上撤出来以后,就钻进侧后方秦岭大山里一个叫母猪峪的地方。他们在前头峪口放咧斥候,躲过白天大小股清兵的搜山。天黑后,山里冷得扛不住,就带人进到峪口外不远一个叫玉圪塔的小村猫咧起来。

晚上二更天,这一千五百人又偷偷摸向清军后营,中间躲过咧几股清军巡逻队,跟头天晚上一样,顺顺当当就挨近咧清军大营。

清军明显把后营守严咧,防护沟上的土围子修得又高又结实,上头立咧三道木栅栏,想从这个方向偷营是没门咧。俩人一商量,顺着清军营寨往侧面土塬上摸。快摸到塬顶,挨近塬上驻守的清军时,没木栅栏咧,可这搭儿是两人多高的陡崖。这一千五百人就从塬上顺着土崖溜下去,钻进营寨。

党守素跟白鸣鹤留咧一百人破坏营寨栅栏,开出撤退的道儿,自己带着剩下的人直扑多铎大帐。轻车熟路,借着营地里昏昏的灯火,绕开巡逻兵,没一会儿就到咧多铎大帐前头。新扎的大帐离昨天烧毁的帐篷不远,大帐门口直撅撅站着两个卫兵。党守素一挥手,众人扑上去砍倒卫兵,冲到多铎床跟前。党守素一把掀开被子,“唰”就是一刀砍下去……

这时,后头有人惊叫:“草人!是草人!”

“呜——” 一声牛角号响,四下的清兵全冒出来咧!

白鸣鹤在后头扯嗓子喊:“中埋伏咧!” 随即带人往来路奔。哪还出得去啊!前头“嗡”一团箭雨,火铳“轰”一片响,当场就撂倒几十个。清军从四面冲上来,两边立马在昏天黑地里砍杀起来!

十几年的腥风血雨,大场面见多咧,第一下反应最准!这时的党守素脑子清亮得很:往回撤肯定出不去咧,右边是高塬,身后是清军一层层的营寨,唯一能杀出去的,怕是只有黄河那边咧!

党守素奔到白鸣鹤跟前,伸手拽起他,带人朝左边黄河沿杀去。杀透重围,只跟出来几十号人。乱军之中,他俩也顾不上其他人咧。在清军的箭雨中往前狂奔,边跑边左右踅摸(搜寻)。突然,党守素跑到一堆搭营寨剩的木头跟前,抱起一根短的,奔到黄河岸边,“扑通”就跳进河里!

这时,追兵已经撵上来咧。党守素的十几个亲兵返身扑向追兵,经过一阵短促的厮杀,十几个人都叫杀死在黄河沿上。清兵再朝党守素放箭时,党守素早顺水漂下去咧。

白鸣鹤运气好得多。清兵光顾撵党守素咧,他带咧十几个人从暗处溜下河,游到黄河对岸去咧。

昨天晚上,刘芳亮撤走以后,清军大营一片狼藉,到处是尸首跟伤兵,到处是余火跟灰烬。

多铎在临时大帐里大发雷霆,扬言要把前后营统领统统砍头,吓得大帐里的统领们大气不敢出。多铎发完火,冷静下来:两军对阵,叫敌人偷营是常事。不过,像今儿大顺军偷得这么成功的还真不多见。要不是地形绊住咧脚,大顺军完全能用这一次偷营,把自己打垮、打得稀里哗啦!想起来就后脊梁发凉。不能轻饶!于是他下令:撤换掉受重伤的前军统领努山;前营副统领鄂硕、后营统领莽喀还有副统领啥的,统统连降三级,从正三品降成从四品,原有职位不变,还叫他们统领前后营,戴罪立功!

统领们散去以后,多罗饶余郡王阿巴泰走到多铎跟前说:“老弟呀,赶紧加固营寨,严密防守,亡羊补牢,还来得及。可咱得提防从后营闯进去的那两千人马。他们撤走以后,是回潼关咧,还是还在附近猫着呢?得弄清楚,以绝后患。”

多铎一听在理,马上分派人马,朝后侧方秦岭方向搜!

一千五百人的队伍,对附近老百姓来说不是个小队伍,况且是天明时撤走的,不可能不留印子。

清军搜寻的人在几个小村子打问,得着准信儿咧:这一千多大顺军晚上撤到秦岭北麓一个叫母猪峪的地方去咧。扮成本地农民的斥候打探的结果,也证实咧这消息。

多铎知道这情况后,立马跟手下统领们商量,要不要马上剿灭大顺军这股人马。大部分统领认为派兵去围剿,容易打草惊蛇,大军还没到,这股人马早跑咧。都觉着应该先稳住他们,然后再出其不意,一网打尽。

清军四下里撒开斥候,把党守素跟白鸣鹤这一千多人盯死咧。

天黑后,斥候来报:这股人马钻进附近一个叫玉圪塔的小村子咧。这是个全歼的好机会!多铎安排人马,准备三更以后,等他们睡死咧再下手。

人马已经出动咧,这时斥候又来报:大顺军已经出咧藏身的小村子,朝大营方向过来咧。

“难道他们今黑咧还要劫营?真是贼性不改!”

多铎传令:没出营的人马先甭动,已经出营的人马藏起来,看他们想弄啥。

清军斥候一直盯着他们,看着他们摸上附近高塬,好像从塬上溜到塬下大营咧。

党守素跟白鸣鹤他们钻进咧多铎设下的套儿,所以才损失得这么惨!

全歼咧偷营的这一千多大顺兵,多铎才算把胸中这口闷气出咧。他心想:他们的招数用得差不多咧,该咱上咧!

多铎传令:前锋营代努山的统领鄂硕,立马进攻牛头塬,限三天之内拿下!

鄂硕自己带一千人,会同原先在牛头塬边上固守的两千人当主攻,从牛头塬东侧牛角处往塬上攻。护军统领图赖带两千人,在歇马沟“牛嘴”那搭儿,从南往北攻,当辅助。

马世耀派督尉程金茂守牛头塬。

在牛头塬上,两军在塬东北侧以天然形成的小东马沟为界。小东马沟往南伸进塬上一百多米,几乎把东侧牛角跟塬体整个割开咧,就剩几十米连着。这几十米有一大段比较平坦,程金茂的兄弟部总程金泉早挖好壕沟守着咧。小东马沟西沿到塬北侧人工挖出的壕沟边上,摆满咧拒马、铁蒺藜、陷坑、栅栏。里头广布火器:有原始的单管手炮、三眼铳、大抬杆、虎蹲炮、火箭,还有大量装备的佛朗机轻型火炮跟弓弩。所有箭头都在粪坑里泡过咧!古时候消毒手段少,叫箭射中的人,最后可能不是流血死的,是伤口烂(感染)死的。弓箭兵常用“金汁”(粪汤)泡箭头,金汁好找,粪里细菌又多,射中人一烂,没法治,就死咧。

牛嘴处由部总刘立业带人,依地势在附近的村子挖壕守着,设的火器跟程金泉东北侧一样。各处沟沿、塬沿上分别由各部哨总分段把守,防清军偷袭。程金茂在塬上万家岭坐镇。

清军在牛头塬东北侧跟南侧同时开打时,他们的前锋也往西一直扑到金陡关下,冲击金陡关。两边耗咧两天,互有死伤,清军一步也没前进。

第三天,清军早早吃过饭,就向牛头塬进攻。

在昨天夜里,李自成的加封诏书到咧:封程金茂为果毅将军;程金泉和刘立业也都晋一级,封为掌旅;程金茂赏金五百两,程金泉和刘立业各赏金三百两。程金茂回来,把五百两赏金都给各营各哨分咧,自己一两没留。同时下令:凡临阵退缩的,杀无赦!凡丢失阵地的,杀无赦!!

这一天清军的进攻,是精心布置下的。

头天夜里,鄂硕吃过饭,坐在帐篷里愁眉不展。忽报统领努山骑马赶到,鄂硕赶忙出账迎。

努山前几天叫刘芳亮偷营时被弓弩火器打成重伤,在床上躺咧几天。他听说鄂硕两天也没攻下牛头塬,急得不行,不顾伤痛硬撑着骑马过来咧。

鄂硕把努山接进帐篷,让努山躺在自己床上。

努山听完这两天进攻情况,问鄂硕第三天打算咋攻?

鄂硕说:“正面硬攻怕是不行咧。我想明儿个组织几十股子精兵,顺着大小沟底跟土塬斜坡同时往上攻!明儿个说啥也得拿下牛头塬!”

努山听完长出一口气:“着啊!早该这么弄咧!” 又跟鄂硕商量到很晚,努山才在亲兵搀扶下上马走咧。

第三天,清军攻得更凶咧!大将军炮跟佛朗机炮排成排,轰击小东马沟跟留村阵地。北面塬上缓坡地跟铁沟里头大小伸向牛头塬的沟底,都有清军往上攻的人马。

刘立业带人正跟清军对轰呢,忽听后头阵地大乱!一百多名清军步兵,猛地出现在刘立业身后!

昨天晚上,努山给鄂硕指咧一条路:让他挑一百名巴亚喇勇士,由得力的人带着,先偷偷钻进远望沟,找能上牛头塬的岔沟猫起来,等清军进攻时再突然杀出来!

鄂硕送走努山后,把护军统领图赖找来,把努山的意思说咧。图赖当场表示:愿夜里就带人潜入远望沟!

图赖提前在附近村子花大钱雇咧个没出去躲的老汉。在老汉带领下,黑夜里钻进咧远望沟底。

趁着清军进攻,守军注意力都在前头咧,图赖带一百人从远望沟的岔沟里冲上来,从后头猛砍守卫的大顺军兵!大顺兵都蒙咧,不知道清兵从哪搭儿冒出来的。守阵地的大顺兵多是李自成撤回潼关时沿途新招的,好些还是硬拉来的。这号人挖壕守着还行,一打野战立马就垮咧!

刘立业回头一看,清兵已经杀上来咧!这时他身边还有三百来个老弟兄,大家“嗷”一嗓子拥上去,挡住清兵。同时,刘立业赶紧派人去万家岭给程金茂报信求援。人刚派走,南面清军在统领嵩祝带领下攻上来咧!他们趁大顺军混乱、火力弱咧的当口,越过壕沟,破坏掉拒马啥的挡头,杀散凭壕死守的大顺军兵,直扑面前的几百号人!刘立业拼死抵抗,死战不退,最后跟自己身边的三百人全都战死咧!

程金茂得到南面吃紧的信儿,带一千人赶过来,还没到留村一线就叫冲上来的清兵拦住咧!两边这通好杀!

清军上来咧些骑兵,更多是重甲步兵。交手没多长时间,程金茂带的人就顶不住咧,纷纷后退。他派人通知自己兄弟程金泉,带人往万家岭撤!

万家岭是塬上一个略大点的村子,为咧防土匪抢,村四周有一圈土围墙。程金茂退回万家岭时,身边只剩五百多人咧。

这五百人立马上咧寨墙,阻挡清兵进攻。正杀得激烈,程金泉带几百人退回来咧,闯进寨子,见到程金茂。程金茂立马命程金泉带一部分人去麟趾塬找牛万才,请求派兵来救牛头塬。

紧火(危急)关头程金泉不肯走。程金茂一脚把他踢咧个跟头!没办法,程金泉含泪离开。

程金泉奔上麟趾塬魁星楼找到牛万才。牛万才马上带两千人跟他一起去救牛头塬。

到麟趾塬边,就见从牛头塬逃回的士兵乱纷纷地从金陡关逃回潼关,也有从远望沟里跑回麟趾塬的。逃回的人带来个坏消息:万家岭叫攻破咧,程金茂死在乱军之中咧!

程金泉放声大哭!

牛头塬陷落的消息像块冰,砸在李自成心头。马世耀不甘,数次遣兵猛攻,塬上清军阵地却如磐石,徒留闯军尸骸枕藉。李自成望着伤亡簿,终于挥手制止了这无望的争夺。他严令马世耀:增兵麟趾塬,广布火器,死守!

另一翼,刘芳亮的夜袭也撞上了铁壁。清营戒备森严,几番尝试,只换来零星火光与自家儿郎的折损,寸功未建。

年关将至,刺骨的寒意冻结了战场。双方隔着破碎的山塬与冰封的沟壑,偃旗息鼓,各自舔舐伤口。但这份死寂,比厮杀更令人窒息。李自成清楚,多铎在等。等那足以碾碎潼关坚城的巨锤——明朝降将孔有德押送的红夷大炮。

孔有德,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大明火器优势崩塌的象征。他本是皮岛主将、东江镇总兵毛文龙的养孙、参将,毛文龙曾赐名“永诗”。天启年间萨尔浒惨败后,明廷在辽东步步失据。为抗后金,阁臣徐光启力主“以西洋大炮制奴”。宁远城下,袁崇焕倚仗火炮之威,重创不可一世的后金铁骑,甚至令枭雄努尔哈赤饮恨而终。此后经年,凭借火炮,明军竟在宁远一线苦苦撑住了局面。后金虽也仿铸,却粗劣不堪,难撼明军火器之利。

然而,袁崇焕诛杀毛文龙的刀光,也斩断了孔有德的忠诚。一场吴桥兵变,孔有德裹挟部众,携带大批精良火炮与铸炮图谱,决然投金。这惊天一叛,不啻于将大明最锋利的科技利刃,双手奉予强敌。皇太极大喜过望,亲迎十里,行以女真人最隆重的“抱腰礼”,旋即封其为“恭顺王”。大明苦心孤诣的火炮壁垒,轰然洞开,转眼成了后金摧城拔寨的獠牙。如今,这獠牙,正指向潼关咽喉。

新岁元日,寒霜铺地。宋献策早早入行宫拜年。礼毕落座,这位军师捻须问道:“万岁,可知潼关内有一‘树王’?”

李自成略一颔首:“略有耳闻。”

“其典故,万岁可曾知晓?”宋献策追问。

李自成微觉诧异,随口应道:“似是三国旧事,与魏武帝曹操有关?军师何故问此?”

宋献策不答,自顾沿着思路续道:“相传汉末曹操征马超,兵败潼关。马超追杀甚急,于今日东大街处,堪堪撵至马头衔马尾!马超挺枪直刺,眼看曹贼命在顷刻!电光石火间,曹操坐骑忽地斜掠,竟现出一株合抱巨槐!马超收枪不及,长矛‘夺’地一声,深扎树干!战马惊嘶侧避,几乎将他掀落。待马超拔枪回神,曹操早已遁远。后曹操登基,感念此树救命之恩,敕封‘树王’。潼关百姓,岁时祭祀,相传灵验非常。值此危局,万岁何不遣人祭之,或可得神树庇佑?”

李自成恍然。入关时确闻此树灵异,也曾动念,奈何军情如火,转眼抛诸脑后。今逢新年,宋献策提起,心思复萌。身为“万岁”,亲祭一棵千年古树,传扬出去确有些难堪。可……望着窗外萧瑟的潼关城垣,多铎大军的阴云压顶,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也成了溺水者眼中的浮木。

“罢了,”李自成终是开口,声音低沉,“速唤牛金星来。你二人,随朕微服一行。”

三人轻装简从,悄然来到东大街。那株传说中的“树王”赫然矗立,躯干需四五人方能合抱,巨大树冠如撑开的残破伞盖,半边枝叶已然枯死,虬枝刺向铅灰的天空。树身之上,一道五六寸长、二三寸宽的深疤触目惊心,正是传说中马超留下的“枪眼”。树前香案上,青烟袅袅,显然平日香火不绝。

随从默默摆上祭品:专奉神佛的兔头、谷集、麦集,馒头堆叠的“馄饨山”,粉捏的元宝,面塑的猪头……李自成肃立香案前,亲手点燃三炷香。青烟缭绕,模糊了他紧锁的眉头。他俯身下拜,心中默祷:“树王在上,自成诚心叩首。望祈神力护佑,助我义军杀败多铎,保潼关黎庶平安,基业无虞!”冰冷的空气里,只有香火燃烧的细微哔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刁斗。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流逝。转眼到了正月初九(1645年1月9日),潼关的空气骤然绷紧。地平线上,旌旗猎猎,烟尘蔽日。清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率领着汉八旗精锐重器——“乌真超哈”【注:满语“重兵”,指炮兵】部队,终于抵达战场。在他们之前数日,正蓝旗固山额真阿山、马喇西已率劲旅自山西蒲州渡河,增兵到位。

清军的营盘仿佛一夜之间膨胀数倍,肃杀之气弥漫四野。两天紧张的哨探与部署后,正月初十一(1月11日),沉寂多日的战鼓,终于以毁灭的节奏擂响!

孔有德带来的红夷大炮,被推上了预设的炮位。这些二十年前才由荷兰人(时称“红夷”)传入中国的钢铁巨兽,第一次在决定中原命运的战场上,发出震彻天地的怒吼!炮身长近二丈,黝黑的炮口狰狞地指向潼关城垣。它们甫一现身,便令明军昔日引以为傲的佛郎机黯然失色。清廷讳言“夷”字,故称其为“红衣大炮”。

这是一种前装滑膛的战争之神。口径逾十厘米,重量自千斤至万斤不等,炮身重心处铸有圆柱形炮耳,架于炮车之上,可精密调整射角。炮管整体模铸,工艺精湛,炮身铸有准星照门,赋予其超越时代的精度。装填进炮膛的球形实心铁弹,在巨量火药的推动下,挟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扑目标!

“轰——隆——!”

“轰!轰!轰!”

沉闷如滚雷、尖锐似裂帛的炮声,次第炸响!每一次轰鸣,大地都为之震颤。炮弹划破长空,带着肉眼可见的死亡轨迹,狠狠砸在潼关古老的城墙上!砖石崩裂,烟尘冲天而起,坚固的关城仿佛在巨人的重拳下痛苦呻吟。那“发之可洞裂石城,震数十里”的恐怖威力,在这一天,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射程远达七八里的炮弹,不仅是物理的摧毁,更是对守军意志的残酷碾压。

硝烟弥漫,遮蔽了冬日的阳光。李自成站在城头,脚下的震动清晰地传来。他望着城外那喷吐着死亡火焰的炮阵,眼中映着火光,也映着深深的凝重。孔有德带来的,不仅是炮,更是压垮天平的最后一根铁秤砣。潼关的命运,在红衣大炮的怒吼声中,剧烈地摇晃起来。

孔有德的“乌真超哈”炮兵,绝非寻常炮队可比。其骨干乃袁崇焕苦心打造的关宁铁骑旧部,又经西洋火器专家倾囊相授,深谙弹道学、几何学与物理学之妙。他们推演计算炮弹轨迹,其精准度远超依赖经验操炮的传统炮手。这支由叛将带来的力量,彻底颠覆了明清双方的火力天平。红夷大炮那远超大顺军所有火器的射程,使得战场成为单方面的屠杀场。大顺军纵有火器万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毁灭性的铁弹从天而降,将金陡关坚固的砖砌关墙撕扯得千疮百孔,巨大的缺口与蛛网般的裂痕遍布城关。

炮火稍歇,浓烟未散,清军步兵的总攻便如潮水般涌来!无数楯车被推向前线,如同移动的堡垒,缓缓碾过遍布弹坑的焦土。

这些特制的楯车,前方设双层厚木板,层间以沙土夯实。首层厚板竟达五六寸(15-18厘米),如同披挂重甲,大顺军的箭矢、火铳铅丸,乃至佛郎机炮的小弹,撞在上面纷纷弹开,难以撼动分毫。每逢攻坚,清军必以此物开道,既能大幅减少伤亡,更能有效遏制大顺骑兵的凶猛反扑。

楯车之后,清军步兵引弓如满月,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越过楯车,狠狠攒射向城头,压得守军难以抬头。大顺士兵在炮火的余威与箭矢的呼啸中死守阵地,用尽一切手段还击。然而,他们的反击对那龟壳般的楯车收效甚微,自身却在对方连绵不绝的箭雨下不断减员,处境愈发艰难。

潼关各处,大顺将领皆临危受命:刘宗敏坐镇东门城楼,居中调度;刘芳亮扼守麟趾塬,防备清军绕袭秦岭隘口;马世耀率部在远望沟内阻击偷袭之敌;而牛万才,这位悍将,则亲自登上了金陡关那已摇摇欲坠的城头,直面最凶猛的冲击。

连续三日,金陡关与麟趾塬在红夷大炮的咆哮中颤抖。清军推着楯车抵近关墙,架起云梯,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牛万才嘶吼着指挥守军,滚木礌石如雨砸落,弓弩齐发,震天雷在敌群中炸开,火油泼下燃起烈焰。

第一天,那些悬在垛口、用以遮蔽箭矢和铁砂的木幔与泥糊草帘,便在炮火中化为齑粉。虽连夜补充,次日又遭同样命运。火药消耗巨大,西安方向昼夜不停运送补给。更棘手的是,喷吐烈焰的猛虎油壶被炮火毁坏殆尽,火油储备也即将枯竭。无奈之下,守军只得架起更多口大锅,熬煮那散发着恶臭的“金汤”——滚烫的大粪汤。

第二天,孔有德的炮群再次怒吼,将更多垛口轰塌。清兵觑准缺口,将云梯架上断壁残垣,举着盾牌蜂拥而上。一锅锅滚烫的金汤兜头浇下,混杂着残存火油的烈焰腾起,攻城的清兵竟似铁铸铜浇,顶着灼烫的剧痛与恶臭,踏着同袍焦黑的尸体继续向上攀爬!牛万才双眼赤红,喝令士兵用守城拐枪猛凿云梯两侧和正面的敌人,一旦凿中,城上数人合力向一侧猛拽,将中枪的清兵狠狠甩下城去。若有清兵逼近垛口,滚木、巨石、碎砖瓦片便如冰雹般倾泻而下。

清军攻势如浪,一浪方退,一浪又起,轮番上阵的皆是生力军,不给守军丝毫喘息之机。

孔有德麾下的老炮手,操炮十余载,技艺已臻化境。当清军步兵蚁附攻城时,他们的炮口便精准转向关后黄巷坂的通道。炮弹呼啸着砸在援兵必经之路上,掀起冲天土浪,有效阻断了麟趾塬与黄巷坂内大顺援军的增援路线。尽管此时的炮火密度远非后世可比,但这般精准猛烈的远程轰击,已然超出了大顺将士的想象,将他们死死钉在原地。

日头过午,清军的攻势非但未减,反而愈发狂暴。数次险情中,清兵几乎就要在城头站稳脚跟。牛万才心急如焚,连连向后方催要援兵,但炮火封锁之下,增援如同杯水车薪。

清军护军统领图赖眼中寒光一闪,他点选了二百名来自东北白山黑水的索伦勇士。这些剽悍的汉子,膀大腰圆,常年与虎豹搏杀,此刻在后营饱餐战饭,痛饮了犒赏的潼关烈酒。趁着关上守军疲惫不堪、防线动摇之际,他们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如同出笼的猛虎,狂呼着攀上云梯!守军拼死抵抗,连空了的金汤锅都奋力砸下。索伦兵悍不畏死,前仆后继,一队被打落,另一队立即补上,攻势连绵不绝,凶悍异常。

索伦牛录额真穆成格与俄罗塞臣亲自带队冲锋!两人竟脱光上衣,赤膊上阵,高举盾牌护住要害,口中紧咬大刀,以惊人的力量与敏捷向上猛冲,竟一跃跨上了金陡关的垛口!牛万才眼见清兵登城,目眦欲裂,狂吼一声,抓起大刀便带着亲兵扑杀过去!狭窄的关墙上瞬间化作血肉磨坊,刀光剑影,杀声震天,双方都杀红了眼,寸步不让!清兵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源源不断涌上城头,守军则如风中残烛,数量锐减。激战良久,牛万才身边只剩寥寥数十人,被迫退守至金陡关门楼之上,依托箭楼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赤膊的穆成格状若疯魔,一手举盾格挡,一手挥刀狂劈,带着数十名同样凶悍的索伦兵猛攻关楼。箭楼内,牛万才等人箭矢射尽,火药告罄。清军点燃了箭楼,烈焰与浓烟吞噬了最后的阵地。在楼体轰然倒塌前的一瞬,牛万才身披烈焰,怒吼着率残部冲出,与敌人展开最后的白刃厮杀,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全部壮烈殉国于金陡关上!

刘宗敏闻听金陡关失守,怒发冲冠,策马找到马世耀,戟指其面,厉声咆哮,严令其必须在天黑前夺回关隘!马世耀咬牙点齐五千精兵,从黄巷坂方向猛扑金陡关正面。同时,刘芳亮抓住清军红夷大炮装填间隙,自麟趾塬上派出三千精锐,侧击金陡关!大顺军集中了塬上所有能用的弓弩、火箭、火铳、佛郎机炮以及震天雷等投掷武器,将复仇的怒火倾泻在占据关墙和涌入关内的清兵头上。两面夹击之下,突入关内的两千清军精锐,在狭窄区域内遭到毁灭性打击,几乎全军覆没!大顺军终于在清军后续大队赶到之前,以惨重代价夺回了染血的金陡关。

马世耀顾不上喘息,立刻指挥士兵抢修破损的关墙,清理堆积如山的尸体。当他巡视战场时,亲兵悲声来报,找到了牛万才将军的遗骸。马世耀踉跄奔去,只见这位生死兄弟的遗体上,刀伤枪创遍布,前胸后背被长矛捅穿了数个窟窿,惨烈之状令人不忍卒睹。这位见惯生死的悍将,此刻再也抑制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十几载刀头舔血,麾下弟兄死伤无数,但牛万才与程金茂如同他的左膀右臂,自河南起兵、攻破洛阳时便生死相随。如今两大臂助接连战死,这潼关血战,还如何能守?!

牛万才血战殉国的消息传至李自成行宫,闯王亦深感悲怆,又折一员心腹猛将。他当即下旨:追封牛万才为威武将军、一等伯爵;同时追封此前阵亡的程金茂为一等伯爵,刘立业为三等伯爵,下令厚葬三人。程金茂与刘立业的遗体未能寻回,只得设立衣冠冢,供后人凭吊。

多铎接到金陡关得而复失的噩耗,暴怒如雷,将负责指挥攻城的统领嵩祝骂得狗血淋头。他厉声下令,清军必须不计代价,全力猛攻,务必将金陡关重新夺回手中! 此后的数日,金陡关成了名副其实的绞肉机。尽管关隘最终仍在大顺军手中,但经此反复拉锯与红夷大炮的持续蹂躏,这座曾经雄壮的关城早已面目全非,城垣残破不堪,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在硝烟中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连日来,金陡关下堆积如山的尸骸,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李自成的心头。每一份阵亡名单,都是抽在他这位“闯王”脸上的无形鞭痕。焦躁与暴怒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要撑裂那身沾满硝烟尘土的龙袍。

深夜,四更梆子敲过,寒气刺骨。李自成与刘宗敏在摇曳的灯影下,眼神如刀锋相撞,瞬息间便定下了那近乎疯狂的决断——他要亲自去啃一口清军的血肉!

金陡关厚重的关门,早已被绝望的守军用山石和泥土从内部死死囤堵,形同墓门。然而这个死寂的夜晚,门洞深处却响起了压抑而急促的挖掘声。碎石与冻土被悄然清出,一条通往地狱——或者说,通往复仇之路的缝隙,重新被掘开。

李自成亲点了三百人。不是普通的士卒,是他闯王麾下淬炼出的最锋利的獠牙——亲军卫队!这些汉子,每一个都曾随他踏破中原府县,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煞神。他们牵出最健壮的坐骑,喂足草料,束紧鞍鞯,冰冷的甲胄在月光下泛着幽光。李自成自己也褪去了象征九五的明黄袍服,换上了一身沉甸甸的玄黑铁甲,腰悬佩剑,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立在洞开的、幽深的门洞阴影里。他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钉在关外清军营盘的方向。身边,是同样一身杀气的义子李双喜,手中紧握那杆象征着闯王无上权威与武勇的盘龙大戟,戟刃在微弱的星光下,流淌着一线令人心悸的寒芒。

五更刚过,天色依旧昏沉。清军的战鼓,如同催命的丧钟,准时擂响!炮群怒吼,熟悉的红夷大炮轰鸣再次撕裂清晨的宁静,将金陡关残破的躯体炸得更加摇摇欲坠。紧接着,移动堡垒般的楯车被推出,一架架云梯如同毒蛇的信子,再次搭上那饱经蹂躏的关墙。蚁附的清兵,开始向上蠕动——一切,都如同前几日令人窒息的重复。

然而,就在清兵前锋刚刚攀爬过半,后队人马簇拥着楯车抵近关门,阵型略显拥挤,警惕性也因连日的“顺利”而稍有松懈的刹那——

“轰隆!!!”

那扇被所有人以为早已是死物的、囤堵得严严实实的金陡关门,竟猛地从内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撞开!囤门的巨石和泥土早已不见踪影,洞开的门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下一秒,地狱之门洞开!

一道赤红的闪电,率先撕裂了门洞的阴影!李双喜!他双目赤红如血,口中炸雷般一声暴吼:“闯王在此!杀——!!!”声浪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胯下神骏仿佛裹着地狱之火,手中那杆盘龙大戟被他抡圆了,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死亡旋风!

紧随其后的,是三百头沉默的、披着重甲的凶兽!李自成一马当先,紧随义子之后,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山!三百精锐铁骑,汇聚成一股无坚不摧的血色洪流,挟着积压了数日的冲天怒火与必死的决绝,从洞开的关门中狂飙而出!

目标,直指楯车后方,那些正待攀爬或准备支援、猝不及防的清兵主力!

“轰——咔嚓!”

沉重的楯车?在李双喜那杆灌注了千钧之力的盘龙大戟面前,如同纸糊的玩具!大戟横扫,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砸在最前面一辆楯车的厚木挡板上!木屑与填充的沙土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巨大的冲击力,竟将那笨重的楯车硬生生劈开一个巨大的豁口,连带着后面推车的清兵都被震得东倒西歪!

洪流没有丝毫停滞!三百铁蹄踏碎晨曦,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了毫无防备的、略显混乱的清军步兵阵列之中!盘龙戟上下翻飞,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闯王的佩剑寒光闪烁,每一次劈砍都精准地收割着生命;亲卫们手中的长矛、马刀,更是化作一片死亡的丛林!

关门大开,铁骑突出!这一刻,不是守城,是闯王李自成,亲自率领他最后的、最锋利的獠牙,向着不可一世的清军,发动了决死的反噬!金陡关前,瞬间化作了修罗屠场!

李自成那三百头出闸凶兽的冲锋,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捅进了清军攻城阵列的软肋!

统领嵩祝正全神贯注地指挥着弓弩攒射、火器轰鸣,全力压制关墙上那些顽强的身影。突然,侧后方的空气仿佛被撕裂!蹄声如雷,杀气冲天!李双喜那杆盘龙大戟卷起的死亡旋风,眨眼间就绞碎了他精心布置的远程阵列。弓弩手、火铳手,这些远离肉搏的兵卒,哪见过这等贴身的煞神?瞬间魂飞魄散,器械丢弃一地,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阵型彻底崩溃!

几乎同时,张鼐率领的一千精兵,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猛地从远望沟的阴影里窜出,狠狠咬向清军侧翼!前后夹击,嵩祝只觉得头皮发炸,冷汗瞬间浸透内衫,慌忙喝令后撤!

“拦住他们!!” 嵩祝的嘶吼带着破音。负责外围压阵的佐领车纳福反应极快,一声呼哨,早已蓄势待发的蒙古八旗铁骑如乌云般席卷而出!这些马背上的骄子,挥舞着弯刀,发出野狼般的嚎叫,硬生生撞上了李双喜那支刚撕开步兵、势头稍缓的赤甲洪流!

另一边,张鼐的步兵刚尝到侧击的甜头,迎面就撞上了汉八旗火绳枪排射的致命铅雨!硝烟弥漫,前排士卒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纷纷栽倒。紧接着,另一股蒙古骑兵如同剃刀般切入侧翼,反冲锋的势头凶猛无比!张鼐眼见伤亡骤增,阵脚已乱,只得咬牙怒吼:“撤!回沟里去!” 一千步兵如同退潮般,狼狈地缩回了远望沟的庇护之中。

关门前,李双喜与车纳福的骑兵绞杀在一处!盘龙戟与蒙古弯刀猛烈碰撞,火星四溅!战马嘶鸣,勇士怒吼,每一息都有人坠马,鲜血染红了冻土!这三百闯王亲卫,是悍勇无匹,但人数劣势和蒙古骑兵的韧性,让他们如同陷入泥沼的猛虎。李双喜双目尽赤,盘龙戟舞得泼水不进,接连挑翻数名敌骑,但身边袍泽却在飞速减少!眼看冲势被死死扼住,再缠斗下去必将全军覆没,他发出一声不甘的咆哮:“退!回关!” 残存的赤甲骑兵拨转马头,带着满身的血污和伤痕,艰难地撤向那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关门。

清军虽击退了这次凶悍的反扑,但代价同样惨痛!蒙古八旗的骄傲被狠狠挫伤,连高级将佐都栽在了这修罗场上——骑都尉昂锦、三等轻车都尉许友信、云骑尉辉山,这些响当当的名字,永远留在了金陡关前的血泥之中。

消息传到多铎的大帐,这位年轻的亲王气得几乎掀了桌案!“李自成!你这流寇头子!”他怒极反笑,额角青筋暴跳,“好!好得很!不按规矩来是吧?那就别怪我掀桌子!”他猛地转向孔有德,眼中喷火:“孔有德!给我轰!用你的红夷大炮,把那个该死的金陡关,连同上面的耗子洞,统统给本王轰成齑粉!一寸砖头都别给老子剩下!”

孔有德垂手侍立,面上波澜不惊。待多铎那火山喷发般的怒气稍稍平息,他才不紧不慢地躬身,声音平稳得像一块浸了油的石头:“亲王阁下息怒。用炮火夷平金陡关,易如反掌。只是……”他抬起眼皮,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这需要海量的火药和铅弹。卑职斗胆禀报,我军囤积,恐难支撑如此规模的持续轰击。若此时耗尽,后续潼关坚城……”

“那怎么办?!”多铎的怒吼打断了他,像困兽般在帐内踱步,“难道眼睁睁看着我的巴图鲁,一个个填进那个绞肉机?!我的昂锦!我的许友信!”他指着帐外金陡关的方向,手指都在颤抖。

孔有德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依旧从容:“亲王容禀。强攻金陡关,即便夺下,也难固守。麟趾塬上贼寇的炮火居高临下,如同悬顶利剑,我军伤亡泰半源于此。”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老狐狸般的狡黠,“卑职倒是想起,流贼魁首李自成,昔日攻城拔寨,有一手‘绝活’——专遣死士潜至城根,凿壁埋药,轰然一声,便是铜墙铁壁,也得开膛破肚!贼寇谓之‘放迸’【注:明末农民军爆破城墙的俗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岂不妙哉?”

多铎的脚步猛地顿住!眼中怒火被一种冰冷的算计取代。“凿洞……埋药……炸墙?”他咀嚼着这几个词,脸上的怒容渐渐被一种狠厉的兴奋取代。“好!好一个‘放迸’!李闯贼,尝尝你自己酿的苦酒吧!就这么办!”

策略既定,清军攻势陡然一变!多铎严令佐领齐世带人深入秦岭北麓,伐倒无数合抱巨木。又从孔有德麾下原明军降卒中,精挑细选出那些曾为朝廷修城筑垒、深谙土木之道的“能工巧匠”。不过几日,数架形如屋脊、覆盖着多层湿泥厚毡、坚固异常的**轒輼车**【1】便被赶制出来!

同时,清军兵分两路,一路佯攻麟趾塬南侧地势较低的汾井关,一路猛扑远望沟中的岔沟,目的只有一个:死死缠住麟趾塬上的大顺军,让他们无法分神支援金陡关!

两天后,总攻再起!几架巨大的轒輼车,如同移动的堡垒,在楯车的重重护卫下,被清兵死命推向金陡关墙根!车顶湿泥吸收了震天雷的冲击和火油的烈焰,效果大打折扣。马世耀在关墙上看得真切,当那些轒輼车轰然顶住关墙,一队队清兵如同蚂蚁般钻入车底时,他的心,瞬间凉透了半截!

“他奶奶的!这帮鞑子……学得倒快!” 他狠狠啐了一口,一面急令亲兵飞报刘宗敏,一面组织人手疯狂向下投掷震天雷、倾倒火油!爆炸的火光和流淌的火焰在轒輼车顶部肆虐,却难以穿透那厚厚的泥毡层。车底下,沉闷而持续的“叮当”凿击声,如同催命的丧钟,一声声敲在守军心头!

清兵如同最勤勉的老鼠,在轒輼车的庇护下,用撬棍、凿子,疯狂地撬动、破坏着关墙的砖石。每出来一个士兵,怀里必定抱着一块或多块沉重的墙砖——这场景,与当年李自成攻打开封时如出一辙!不到一天,关墙上便被掏出了数个触目惊心的深洞!其中一个位置,凿击声沉闷如擂鼓,每一次敲打都让墙砖簌簌掉落——那洞壁,眼看就要透了!

时机已到!在楯车组成的盾墙掩护下,清兵扛着一袋袋沉重的火药,如同搬运死亡的工蚁,迅速将大量火药塞进那些贪婪的黑洞之中……

“轰——隆——!!!”

几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大地剧烈震颤!金陡关那饱经摧残的关墙,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撕裂!大段大段的墙体在冲天的烟尘和砖石碎屑中轰然坍塌!关墙上的大顺军士兵,如同狂风中的落叶,或被震得七窍流血当场毙命,或被崩塌的砖石活活掩埋!

烟尘尚未散尽,清军的喊杀声已如潮水般涌来!马世耀带着残存的士兵,退守到关门上方的箭楼附近,依托着残存的矮墙做最后的困兽之斗。但失去城墙依托,箭楼如同怒海中的孤岛。清兵从坍塌的缺口、从残存的云梯,从四面八方涌上!身边的袍泽一个个倒下,箭矢、铅弹如同飞蝗般从下方覆盖上来,避无可避!

马世耀浑身浴血,环顾四周,身边只剩下寥寥数人,个个带伤,眼神绝望。他知道,大势已去!

“走!” 他嘶哑地低吼一声,眼中闪过决绝。几人冲到箭楼后侧,早已准备好的长绳被抛下关墙。马世耀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吞噬了无数兄弟的血肉战场,牙关一咬,抓住绳索,身影迅速消失在弥漫的硝烟和崩塌的废墟之中。

当马世耀带着仅存的几个亲兵,狼狈不堪地逃回潼关城内时,麟趾塬上的刘宗敏也正好目睹了金陡关最后崩塌的惨状!这位大顺权将军的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他如同一头发狂的雄狮冲下麟趾塬,回到潼关城内,一眼就看到了刚刚逃回、惊魂未定的马世耀。

“马世耀!!” 刘宗敏的咆哮震得房梁都在抖,“你还有脸回来?!临阵脱逃,坏我关防!给我绑了!拖出去砍了!首级悬于关前示众!!”

亲兵如狼似虎扑上,将疲惫不堪的马世耀瞬间五花大绑!冰冷的绳索勒进皮肉,马世耀却一声不吭,只是低着头,嘴角甚至扯出一丝惨淡的弧度:也好…下去…还有牛万才和程金茂那俩老兄弟作伴…黄泉路上倒不寂寞…

就在刀斧手即将行刑之际,李自成闻讯赶到。“刀下留人!” 闯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马世耀,又看向暴怒的刘宗敏,沉声道:“宗敏!大战正酣,正是用人之际!马世耀乃巫山伯、威武将军,身经百战,功勋卓着!今日虽失关隘,然敌势凶猛,非战之罪!让他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刘宗敏胸膛剧烈起伏,狠狠瞪了马世耀一眼,终究没再说话,只是猛地一甩披风,背过身去。他不再看马世耀,而是厉声吼道:“刘汝魁!”

“末将在!” 一员悍将应声出列。

“点齐三千儿郎!去!把金陡关,给老子夺回来!!” 刘宗敏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刀。

刘汝魁领命而去。在麟趾塬上炮火的竭力支援下,大顺军爆发出惊人的血勇,经过一场尸山血海的惨烈搏杀,竟真的又将残破不堪的金陡关夺了回来!

然而,当刘汝魁站在关墙上,眼前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关墙被炸塌数段,巨大的豁口如同咧开的狰狞巨口;关门早已化为齑粉;残存的半截墙体摇摇欲坠,到处是碎砖烂瓦,毫无遮蔽。清军只需在远处列阵,箭矢火铳便能毫无阻碍地覆盖整个关墙顶部!这哪里还是雄关?分明是一处插满了箭矢的死亡坟场!

当刘汝魁将实情急报李自成和刘宗敏后,两位大顺核心人物相顾无言,眼中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一丝悲凉。继续填人命守这毫无意义的废墟?罢了……

大顺军最终放弃了这片浸透鲜血、支离破碎的土地。

消息传到多铎耳中,这位亲王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连日紧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金陡关,这块卡在喉咙里的硬骨头,终于啃下来了!潼关城,近在咫尺!

他志得意满,正准备下令大军压境,直扑潼关。前锋代统领鄂硕却连滚爬爬地冲进大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带来的消息,让多铎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当鄂硕将那金陡关后“五里暗门”的险恶地势,细细描绘给多铎时,这位年轻的亲王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眉头拧成了疙瘩。

“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刚到潼关时,他便隐约听到汉八旗一些将领私下念叨这句诗。起初不明所以,如今,鄂硕的描述将这十个字化作了眼前血淋淋的现实——那黄巷坂深处,竟藏着这样一条地狱走廊!

想象一下吧:几米宽的狭长孔道,蜿蜒五里之遥!两侧是高耸的麟趾塬,塬上守军如同立于天堑之上,滚木礌石、箭矢铅丸、震天雷火油……只需向下倾泻!无论多么精锐的巴图鲁,填进这五里暗门,都不过是给那黄土地增添几抹血色肥料罢了!

多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脑门,心头的火热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他与孔有德等心腹紧急密议,目光最终投向了麟趾塬——这块悬在头顶、时刻威胁着金陡关方向的巨大砧板!必须先砸碎它!拿下麟趾塬,才能居高临下,真正扼住潼关的咽喉!

战略陡变!清军的主攻矛头,狠狠转向麟趾塬!多铎严令孔有德:不惜代价,将那些沉重的红夷巨兽,从西峪河谷的平坦地带,拖拽、推拉到麟趾塬南端险峻的山腰!用钢铁和火焰,为步兵的攀爬撕开血路!

决战之日,烽火四起!清军如同狂暴的蚁群,从秦岭北麓、麟趾塬南端的汾井关、荒移村附近的远望沟大岔口、麟趾塬北端,同时发起了潮水般的猛攻!尤以汾井关和远望沟岔口两处,攻势最为酷烈,喊杀声震得山塬都在发抖!

刘宗敏坐镇麟趾塬制高点——魁星楼,如同定海神针。他目光如炬,督率大顺将士依托深壕壁垒,寸土不让!清军的红夷炮弹在塬上炸开一团团死亡之花,土石飞溅,但大顺军的阵地如同磐石,任凭风浪起,岿然不动!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浸透了双方士卒的鲜血和生命!

就在这麟趾塬攻防战打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之际,一匹来自北方的快马,带来了一个足以让大顺君臣心肺骤停的噩耗——英亲王阿济格,竟绕过延安坚城,率满汉主力,如一把淬毒的匕首,直插大顺国都西安的心脏!

**陕北的崩塌!** 这场发生在永昌元年底的战役,原本是清廷多尔衮精心设计的钳形攻势:命阿济格、吴三桂、尚可喜出大同,渡黄河,会同蒙古兵,取榆林、延安,侧击陕西大顺军。

然而,骄横的阿济格以“运力不足”为名,擅自出边,在土默特、鄂尔多斯草原上肆意游荡,勒索驼马,严重贻误军机!在多尔衮措辞严厉、连番催促的文书如同雪片般飞来后,这位英亲王才磨磨蹭蹭,靠着羊皮筏子晃晃悠悠渡过了保德州的黄河,踏上了陕北的土地。

大顺在陕北的统治根基,本就建立在一片流沙之上!那些迫于形势投降的明朝旧将,如宁夏总兵牛成虎、兰州总兵郑嘉栋、甘州总兵左骧,眼见阿济格大军压境,瞬间露出了豺狼本色!他们互相勾结,悍然举起屠刀,将屠刀挥向了大顺委派的官员!川陕边界的原明朝辽东巡抚、现大顺四川节度使黎玉田,怀仁伯马科,汉南副将胡向化等人,也纷纷响应,掀起叛乱狂潮!

更致命的一刀,来自那个反复无常的唐通!这位被清廷任命为保德州总兵的降将,摇身一变成了清军的说客,竟凭三寸不烂之舌,招抚了大顺长城沿线至关重要的神木堡、大柏油堡、河堡营、唐家会下营、黄甫川、清水营等要塞的守军!苦心经营的边塞防线,顷刻土崩瓦解!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大好形势”,阿济格简直乐疯了!他留下大同总兵姜镶为总督,率领唐通、榆林总兵王大业、宁武总兵高勋、宣府副将康镇邦等一票降将,去围攻榆林(高一功)和延安(李过)这两块硬骨头。自己则与吴三桂、尚可喜,亲率最精锐的满汉主力,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过米脂,南下绥德,绕过延安,目标只有一个——空虚的西安!

西安告急!李自成在潼关行宫内,如同困在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他急命李双喜:“速去麟趾塬,替回宗敏!让他火速来见!” 又严令李双喜暂代督战之责。

刘宗敏前脚刚走,坏消息便接踵而至:汾井关一线,清军攻势如狂涛怒浪,守军已岌岌可危!李双喜不敢怠慢,急调悍将党守素,率一千精锐驰援。

党守素领兵刚走,李双喜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却愈发强烈。他放心不下,亲率亲兵赶赴汾井关前线。刚与那里的刘汝魁、党守素碰面,连一句完整的军情都来不及询问——

“咻——轰!!!”

一颗来自孔有德炮阵的红夷大炮开花弹,如同死神的狞笑,不偏不倚,正正砸落在李双喜身边!剧烈的爆炸掀起漫天黄土!硝烟散去,只见这位闯王唯一的义子,大顺朝年轻一代的擎天巨柱,已然直挺挺地倒卧在麟趾塬冰冷的黄土地上,血肉模糊!

“双喜!!” 党守素目眦欲裂,嘶吼着扑上去。将士们七手八脚,用最快的速度将奄奄一息的李双喜抬下火线,火速送回潼关救治。

当李自成与闻讯赶回的刘宗敏冲进临时救治的营帐,看到的景象令他们肝胆俱裂:李双喜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身下厚厚的棉被已被不断涌出的鲜血浸透、染红,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救活他!” 刘宗敏一把揪住浑身发抖的医官衣领,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在低吼,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救不活,老子拧下你的脑袋当夜壶!”

医官面无人色,唯唯诺诺,颤抖着双手施救,用尽一切办法,甚至灌下参汤吊命。

李自成强忍锥心之痛,与刘宗敏回到行宫。北有阿济格如饿虎扑羊般直捣西安腹心,东有多铎大军在潼关外虎视眈眈!西安,是根基所在,家眷辎重尽在其中,万万不能有失!讨论的结果冰冷而残酷:潼关已难久持,必须立即回师,死保西安!他们急召刘芳亮,命其与郝大勇率五万精锐,火速先行,务必在北山一带(凤翔老爷岭、永寿梁、石门山、庙山、大岭山)构筑防线,拼死挡住阿济格的铁蹄!然而,这绵延百余里的群山屏障,孔道众多,五万兵马,真能挡住蓄势已久的阿济格主力吗?李自成心中毫无把握。

军令刚下,营帐外传来医官带着哭腔的禀报:“万…万岁…将军…将军他…失血过多…薨了…”

尽管早有预感,这噩耗仍如九霄惊雷,狠狠劈在李自成头顶!他身形一晃,耳边嗡嗡作响,眼前发黑,仿佛整个行宫都在旋转!山海关折了李友,这心头肉般的义子双喜又…还有重伤未愈的孙儿来亨…接二连三的打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闯王心头!农民军视义子如己出,那是从小收养、亲手带大、寄予厚望的骨血!李双喜更是他唯一的义子,百战骁将,已是大顺不可或缺的栋梁!这根擎天巨柱,竟如此猝然折断!李自成只觉得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和空虚瞬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颓然跌坐在冰冷的龙椅里,仿佛一尊瞬间失去灵魂的泥塑。任凭刘宗敏、田见秀、宋献策、顾君恩等人如何焦急地呼唤、商议,他都置若罔闻,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那里面仿佛倒映着双喜从小到大的身影,最终化作一片血红。

刘宗敏见此,知道闯王一时难以回神。他眼中含着悲愤的泪,猛地一跺脚,与田见秀、宋献策、顾君恩迅速决断:西安危如累卵,不容片刻迟疑!大军必须立即开拔回援!

最终,在得到李自成那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的点头默许后,刘宗敏做出了潼关最后的部署:留下马世耀、张有增,率七千残兵,死守这摇摇欲坠的雄关断壁!其余所有部队,护卫着失魂落魄的闯王,带着无尽的悲怆与未寒的义子尸骨,如同决堤的洪流,卷起最后的烟尘,向着风雨飘摇的西安,仓皇退去……

西安东门长乐门外,大顺军的队伍沉默地流动着。士兵们的号衣还算齐整,但每一张面孔都绷得死紧,整支队伍在肃杀中透着一股压抑。杂沓的马蹄声、凌乱的脚步和偶尔几声闷咳,在凛冽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自成掀开车帘,回望渐远的西安城。长乐门上空浓烟翻滚,他知道,那是田见秀在焚烧带不走的粮草辎重。决意撤离那日,两人曾站在秦王府库房前,望着满仓麦谷,田见秀面露痛色,低声提议将余粮散给城中饥民。李自成却不悦地蹙眉:“留下岂非资敌?”田见秀默然点头。

他转而望向西门安定门方向,另一支队伍正迤逦西行。高桂英和任继荣领着这支人马。妻子近来病体支离,陈贵妃又怀有身孕,李自成实不忍她们攀越秦岭险峻。为甩开阿济格追兵,他决意全军取道艰险的傥骆道,越秦岭后转武关道入豫奔襄。而高桂英这一路则西出陇山,走祁山道经礼县南下汉中;若清军追得急,便折向洮州,与坐镇西北的杨鼎瑞、贺蓝部会合。待时局稍定,再南下来汇。

“闯塌天,走祁山”——这句高迎祥当年对刘国能说的话,此刻浮上心头。当年高迎祥率五万精锐欲穿子午谷奇袭关中,刘国能不肯同行,自与郭应聘取道祁山。不料高迎祥遭孙传庭伏击,被俘押京,凌迟处死。世事轮回,如今厄运似乎又笼罩到自己头上。幸而河南湖广尚在手中,仍有数万兵马。只要尽快穿越傥骆道,重整旗鼓,必能与鞑子再决生死!

他与高桂英本是患难夫妻,情深意重。可自北京称帝后,他没学来治国经纶,反倒带回一宫嫔妃。自李岩死后,红娘子便到高桂英身边协理后宫。她按战制将宫女仆妇编队整训,以防不测。帅标左威武将军辛思忠率五千精兵随行护卫。

车中憋闷,高桂英索性跨上青骢马,前后招呼队伍紧行。她自幼长于行伍,惯经风霜,虽近来体虚,仍强自支撑。李自成命她西行,既为保全女眷,亦盼她能先行为陕北的李过、高一功部铺垫,助其早日南下会师。

行至六盘山陇山关口,守将路应樗早已候着,开关相迎。歇马时,高桂英殷殷叮嘱:务必守住关口,接应李过、高一功部南撤。辛思忠亦补充道:即便陕北大顺军不走此路,也须死守山口,阻截追兵。

送走高桂英一行,李自成长舒一口气。太医诊脉,道陈妃怀的是男胎。高桂英只生一女,大顺基业终需男丁继承。其余后妃家眷由郑贵妃统管,原孩儿兵出身的左四率禁卫军护持。刚出西安,左四便请郑贵妃传谕众女眷试练骑马——傥骆道崎岖,车驾难通。

于是,在这望不到头的队伍中,出现了一列扎眼的风景:五彩裙裾飘摇,女眷们在马背上歪歪扭扭,姿态百出。

启程之日,雪花纷扬,天地皆白。李自成特嘱郑贵妃:务令众人备足寒衣,秦岭冬夜,酷寒难当。

“十八峪中分泻水”。黑水峪因黑河得名,为秦岭北麓九口十八峪之一。黑河源自太白山,纵贯周至,湍流于峻岭之间,河谷窄仄,河床陡峭;及出峪口,地势豁朗,形成典型U型谷,水缓沙明,卵石迭铺。黑水峪外,黑河与峪水交汇,沿渭河故道东去。

黑水峪——李自成的伤心地。当年高迎祥正是在此遭孙传庭生擒。思及此,他恨意更炽:两年前破潼关时竟让这狗官漏网,实太便宜了他!若当日擒得,千刀万剐亦难解恨!

念及高迎祥,心头更添悲凉。何曾想自己竟步其后尘,亦由此峪败走襄阳。至黑水河边,但见清流见底,卵石簇拥,窄处急湍奔北。当年随高迎祥至此的老部下金龙赵云飞指道:“高大哥正是由此渡河,入黄王峪后遭孙守法那厮擒获。”

黄王,即唐末搅翻长安的黄巢,终兵败身死。自己今亦被清虏穷追,莫非也要重蹈覆辙?难道首举义旗者,果真不得善终?

李自成猛地摇头,似欲将这恼人念头甩进秦岭深涧。他挥鞭催马,率部疾行,只想尽快远离这片伤心之地。

出西安到黑水峪,雪就扬撒开咧!一路颠过曲里拐弯的摇头坡,全军在仙游寺稍停,歇腿打尖。雪越下越欢势,时辰不等人呐,李自成传令:哪怕天上下刀子,天黑前也非得赶到傥骆道上的佛坪不可!

在西安宫里那会儿,郑贵妃就听底下人谝过,说太白山顶的雪千年不化,晴日头下一照,银光扎眼,嫽得太!她常年窝在北京紫禁城,难得出来一回。这回从北京颠到西安,三十几天车马劳顿,早都把她的兴致磨灭完咧。再奔荆襄,实属没法子,她只好自家劝自家:这一路能瞅见秦岭的景致,尤其是太白积雪——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咧!

过了文公庙梁,还没到陈河,雪下得越发泼辣,四下一片白茫茫。郑贵妃来咧劲,叫人掀开轿帘,抻出头往外瞅。这儿的雪白得跟羊脂玉一样,灵醒得很,在天上飞飞洒洒,就跟有魂儿似的!这下美得太,不光是太白山,整个秦岭都叫雪盖得严严实实。

满眼是起伏的山峦,坡上白雪皑皑,松树高高耸着,绿身子上顶着一头白。风雪呼呼吹,有些地方雪厚得绊脚,有些地方还露着黄土。路边嚒,立着一面黑石头崖,又高又险,迎着风顶着雪,硬气得很!

拐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整个世界都成咧白的。树叶早落光咧,枝枝杈杈托着雪,山野净是一片素净。雪花轻轻荡荡,山峦起起伏伏,就跟让冰雪仙子给打扮过似的。远远望去,山接着山、雪叠着雪,像一幅展开的白绢画;凑近一瞧,树挂晶莹,枝枝朵朵都水灵得很。冻是冻得很,可这景——真真儿美滴很!

她觉得这片雪世界哪搭儿都透着冬的韵味,叫人舍不得走。山川大地叫厚雪一盖,展开的就是一幅银画卷。高高的太白山在远处不言传地站着,浑身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劲,叫人不由得心向往之。

山势起伏,白雪覆顶,清净得像世外桃源。人离了喧哗,跟自然融到一搭,心里又平又静。郑贵妃在这雪世界里,觉出生命的劲头和暖意。冷风里飘着一股说不清的气,在她看来,这就是老天爷给世的礼物。她眯住眼,深深吸一口气,这雪裹着的仙气儿,让她醉得麻麻哒!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她脑子里突然飘出几句诗,像是唐朝祖咏写的《终南望余雪》。

车轿在雪路上咯吱咯吱慢慢晃,她像跌进了一个神话故事。林子里每根树枝都托着雪,每幅都是老天爷的画。她沉进去咧,就像变成童话里的人。

“你们这帮瓜怂!这搭是歇脚的地方嘛?想冻成冰棍咧?!滚起来,赶紧走!”

突然一声吼把她拉回神,她撩开轿帘往下看——左四正骂骂咧咧,抬脚踹那几个蹲在雪地里的兵。这时她才看清,护卫们早都变咧样:能把身上裹住的东西全裹上咧。左四在头盔外头包了块蓝花布,还有人披毯子裹被子,一个个冻得贼死,看见路边有块烂布都要捡起来缠脚。

雪里的秦岭冷得瘆人,车里的女眷们都冻得哆嗦成一团。郑贵妃也赶紧放下帘子,叫人把后车上的被子拿出来分。被子不够,她们就把所有能盖的东西全都翻出来压在身上。

她们好歹还有锦被可盖,底下步行的兵士可就遭罪咧。穿着冰凉的铁甲、薄棉袄,在寒风里硬着头皮往前走。

傥骆道险得很,幸亏山风硬,把陡坡上的雪都吹进沟里了,路上积雪不多,要不然真走不成。可就这,还一路碰上冻住的小河、没膝的雪窝、又滑又陡的碎石坡。

走到塌了的栈道那儿,金龙赵云飞带人砍树修路,后边的兵就赶紧躲到背风处暖和一下。

赵云飞原先是你高迎祥手下蝎子块拓养坤那部的将,黑水峪中埋伏之后,他跟高迎恩、王文耀几个一搭走傥骆道奔了汉中。就属他对这条路最熟,所以李自成叫他打前锋开路。

准备进山物资的时候,他就特意安顿要多带斧头、锯子——他知道秦岭的道没一条好走的,栈道都荒了多少年,过几个人还行,大军加上家眷车马,必须得现修!

前头修着栈道,李自成骑着乌龙驹前后巡查。一来是想看看弟兄们咋样,二来也是给大家打气。可他眼跟前的,可不是他想的那样——他走到哪,兵士们倒是站起来喊万岁,他也热情地跟他们搭几句,鼓励一番。

可他看出来咧:全军上下弥漫着一股颓气。也难怪,天冷成这,不少兵还穿着在山西置办的薄棉衣,冻得直哆嗦。这支队伍早不是往日盔明甲亮、士气高昂的样儿咧。所有人都把能裹的全裹在身上,一眼望去乱七八糟、五颜六色——土布、蓝褂、花包袱皮,格外扎眼。还有些兵脚上缠满乱七八糟的东西,连破麻片、野草都不放过。

天越黑,温度越低,风越刮越硬。士兵们的裤腿冻得梆硬,走起来“砰砰”磕碰。大家扒开雪,从底下搂出干叶子烂树枝,甚至拾出整根枯树干,点起一堆堆火,烤那冻成铁板的衣裳和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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