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我们说好,要一起完成这理想。”乐正峥紧闭双目强忍泪水,“为什么非得如此不可......”
“其实你我都知道,我已经失了人心。身为圣人祖王后裔的你,本就比我更加适合,成为人族的帝王。”令狐化龙道,“只是从前我修为略胜于你,更能服众,故而登基为灵朝始皇帝。”
“三百年帝国,二十年应劫,所造之势已成。我今日求死于你,有诛我之威与这天帝宝器奠基,你便能以人治稳固帝国。”
“这是应对当下之局......唯一的解法。”
乐正峥的眼角颤抖着。自真龙与荒母一战,天变地异以来,对令狐化龙与龙族的怨声载道,他都看在眼里,若他杀死真龙,再以祖王后裔的身份改元,确实能够收服人心,保住帝国。
只是对他来说,这把破局之匙长满荆棘。他如何忍心背叛过去的自己,背叛曾与同伴一起欢笑的白鹿,弑杀真龙取而代之!
令狐化龙抽出乐正峥腰间之剑,正是双股剑“斗则两伤”之中,被安清浅装反了剑刃的那一把。他将剑柄递到乐正峥手中,让乐正峥一手按玺,一手持剑。
“木已成舟。”令狐化龙松开了手。
木已成舟,令狐化龙已经为他开局。这其中多少牺牲,多少苦心,多少忍受,皆不负龙胆之名;而这逆刃之剑,不知是否是命运的捉弄,在此时显得莫名贴切。
令狐化龙端坐在原地,沉静从容,却仿佛迸发出惊人的勇力。他若不求死,天下没人能杀得了他,而他愿意将这份“荣耀”交到乐正峥手里,成就一位真正的人族大帝。
而乐正峥知道,此时对这位老朋友最大的尊重,就是握紧手中剑与玺,不再逃避。
“我在听。”他说。
“战时苛政重税,二十年从未间断,百姓早已不堪其苦,心有怨念。莽荒虽灭,灵朝也不可避免地,要为战争陪葬。”令狐化龙道。
“我死后,你与赫连,要分治中土与古龙泉,休养生息,让破损的大陆龙脉慢慢恢复。”
“在帝国稳固于中土之前,不要插手南荒四洲,让他们独立发展。那片肥沃的土地,会在末法时代孕育出足以扶持大陆的力量。”
“梼杌的魂核,我已经交予令狐睚;比翼的魂核,会由来自未来之人携带;而雷狰、穷奇、九尾、饕餮的魂核,你要将他们封印在中土,使之远离百万大山的荒气,让时间将它们消磨。”
“我将重华剑留给你,将维衡剑留给赫连,将申锡、决云留给令狐睚,正则、万乘在中土与帝玺同在。相信在将来,当始皇帝六剑重新聚首的时候,我们的理想便最终实现。”
仿佛又回到了乐正峥所怀念的岁月,他们枕着夜色,高谈阔论畅想着未来。只是曾经的少年,变成了左右人世命运的大人物,许多执拗的意气,都不得不摒弃在成长的路途。
“我们的道,我会秉持到底。”乐正峥向令狐化龙承诺。
向乐正峥托付完后,令狐化龙面朝夜色中的群星,怅然若失,悠悠长叹。
“大夜弥天,我本以为我能成为那破晓,结果燃尽了自己,也没能带来多少光明。”
无数河灯朝下游远去,变成了一片迷人的光晕。河边只剩下零星几个人影,仍恋恋不舍不肯离开。
“曾省惊眠闻雨过,不知迷路为花开。乐正,你说那蛋壳最终会破碎吗?”令狐化龙想要极目河流的尽头,然而凡骨的双眼,已不能望尽天涯路。
乐正峥低下头,和令狐化龙悄悄说着什么。后者莞尔一笑,摇了摇头。
“来吧。”令狐化龙最后整理了一番衣冠,“或许元祭夜的最后一艘纸船,我还能赶上。”
乐正峥深吸一口气,逆刃之剑的锋芒吹干眼角的余泪。此时此刻的节庆浮华之下,尽是难以眼见的危殆,而他此剑落下,便是百年孤独。
“扑通——”
纸船入水,帝江曦袖口一挥,将河灯上的明烛点亮。
这盏河灯,孤独追逐着远去的光晕,就像是一位牧羊人,一个守望者。
长偃城方向渐起嘈杂,吹起墨染冬雷的衣角。龙宫盏蓦然回首,帝都灯火依稀,悲风扑面。满城黄钟无故自裂,一切烛焰闪灭倏忽,万年古树轰然倾倒,山走石泣丘峦崩摧。
“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龙宫盏长叹。
帝江曦庄重地盘起青丝,风景杀留赠的羽衣长裙泻下一地沉郁。她握着龙宫盏的手,能感觉到他因失却道心之故,定力远不如从前,大悲之下,五指皆颤。
“亢龙无悔。”帝江曦道。
现出本体的真龙盘旋着飞到天边,逆刃之剑刺在巨龙的咽喉,划过一道纵贯长躯的伤口。灼热的龙血像倾盆大雨一样落下,为整个长偃的屋顶镀上一层黄金。
真龙落,万物生。
从荒村走出的男孩,一把鼻涕一把泪,跌跌撞撞在暴雨天的泥泞;至高世界的皇帝,独行在空阔的驰道,与自己脚步的回声相伴。由地到天,开辟万物,一生征战,慷慨奉献。
营火在黑暗中摇曳,赫连纲鼾声如雷,令狐化龙就着火光,偷偷读着飞鸽传来的信。读到后来,他一边笑着,一边哽咽,那些来自远方的哭声,在他的耳边轰鸣。
勇施的英雄,他知晓整个世界的痛苦。
“别了,真龙大帝。”
河川边,只有龙宫盏与帝江曦为始皇帝送别。被变故与骚乱吸引的人们,向城市的中心聚拢,历史在此刻奋笔疾书,如他所愿。
龙门馆中,一道乌光闪出,击倒了坊市中央的望楼。
“乐正峥,你做了什么!”
赫连纲的怒啸在长空回荡。逆刃之剑飞回乐正峥的手中,犹在滴落着玄黄龙血。他一手执剑,一手托玺,立于正在崩塌的危楼之顶,与赫连纲遥遥对视。
此时此刻,众目睽睽,天下见证,对话的每一个字,都会传遍中土,铭刻于史书。他不能向赫连纲作出任何辩解,任何阐释。
“人族的时代,从今日开始了。”乐正峥高举帝玺,平静地昭告世间。
坊市中央,令狐化龙早已安排好的将相亲信,齐声高呼新帝万岁,而在节日氛围烘托,和族类的认同感驱使下,越来越多的欢呼声响起,人心犹如决堤之水,倒向了乐正峥。
“你......”赫连纲又感到难以置信,又感到气愤至极,“你们......”
醉玉颓山斧遥指乐正峥,在圣者的手中,它竟在不停地颤抖。在赫连纲看来,这不仅仅是乐正峥的背叛,更是天下人的背叛。
“他那么相信你,乐正峥,你不感到惭愧吗?”赫连纲几乎是咬着牙,质问着乐正峥。
罗刹之怒,让半个长偃的灯烛转为幽紫之色,而乐正峥身旁白鹿雀跃,为全城之人缓解圣者威压。令人胆战的幽界重壤,更凸显出了白鹿的岸然。
“为救天下人,大义灭亲不为过。”乐正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