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理宗景定三年的清明,江南的雨丝裹着湿冷的潮气,黏在楚州城的青石板路上。张客挑着两箱新织的杭绸,鞋底子磨得发亮,在南门外的茶棚歇脚时,裤脚已经溅得满是泥点。
\"客官,来点热茶暖暖?\"茶棚老板娘用粗瓷碗斟了碗糙米茶,蒸汽腾起时,能看见她鬓角别着的素银簪子。张客忙解下腰间的钱袋,指尖触到袋里那封妻子李氏亲手缝的平安符,心里头熨帖了些。他是绍兴来的绸商,这趟走楚州,原想赶在三月三庙会前把货脱手,好给刚满周岁的儿子买副银锁。
\"听说了吗?城西王大户家昨晚遭了贼,人被捅死在卧房里。\"邻桌两个挑夫的话钻进耳朵,张客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王大户是楚州有名的暴发户,去年张客来送货时,还见他穿着件孔雀蓝的锦袍,在绸缎铺里指手画脚。
\"官府刚贴了告示,说现场留了把绍兴样式的短刀。\"另一个挑夫压低声音,\"听捕快说,正盘查外来客商呢。\"
张客心里咯噔一下。他行囊里确实有把短刀,是岳父给的,说走江湖防身用,正是绍兴铁匠打的样式。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刀此刻正安稳地别在包袱内侧。
雨渐渐停了,他挑起担子往城里走。楚州城的城门洞里,两个捕快正翻检着进城人的行李,领头的是个三角眼的汉子,腰间佩着把锈迹斑斑的铁尺。张客低着头想绕过去,偏巧一阵风卷走了他头上的草帽,露出额角那块小时候被烫伤的月牙形疤痕。
\"站住!\"三角眼捕快突然喝住他,\"绍兴来的?\"
张客心里发紧,点头道:\"是,小的张客,做绸缎生意的。\"
\"打开包袱看看。\"捕快的铁尺敲了敲他的货箱,眼神在他额角的疤痕上打了个转。
绸缎倒没什么可疑,可当捕快翻出那把短刀时,三角眼突然咧开嘴笑了:\"巧了不是?王大户家丢的,正是把绍兴刀。\"
张客脸霎时白了:\"官爷明鉴,这刀是小人岳父所赠,从未离身......\"
\"是不是你的,到了公堂再说。\"两个捕快不由分说,反剪了他的胳膊就往县衙拖。担子摔在地上,杭绸滚了一地,被泥水泡得不成样子,像极了张客此刻的心情。
楚州县令姓胡,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两撇胡子油光水滑。他坐在公堂上,听三角眼捕快——也就是捕头刘三——禀完案情,眯着眼打量跪在堂下的张客。
\"张客,本县问你,三月初六夜,你在何处?\"胡县令的惊堂木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
\"小人......小人那时还在城外的客栈歇脚,店家可以作证。\"张客的声音发颤,膝盖磕在冰凉的青砖上,疼得他直冒冷汗。
\"客栈?\"刘三突然插话,\"小人查过了,那客栈老板说你半夜出去过,说是起夜,谁知道是不是去王大户家行凶?\"
\"我没有!\"张客急得额头青筋直跳,\"我起夜回来就睡了,同房的客商能作证!\"
\"同房客商?\"胡县令冷笑一声,\"那人今早已经离城了,你让本县去哪找?\"
张客如遭雷击。他想起今早天没亮就匆匆离开的同房汉子,当时只当是赶早路,如今想来,竟像是刻意避开。
\"再问你,这把刀为何与凶案现场的刀一模一样?\"胡县令把短刀扔在张客面前,刀柄上还缠着张客亲手编的蓝布条。
\"这刀确实是我的,但我没杀人啊!\"张客抓着刀鞘,指节泛白,\"官爷,我与王大户无冤无仇,杀他做什么?\"
\"无冤无仇?\"刘三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往地上一倒,滚出几锭银子,\"这是在你包袱夹层里搜出来的!王大户家丢失的,正好是五十两纹银,你敢说不是赃物?\"
张客看着那些银子,眼睛都红了:\"这不是我的!我带的货款都是碎银子,哪有这么多整锭的?是你们......是你们栽赃!\"
\"大胆!\"胡县令猛地一拍惊堂木,\"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来人,给我打!\"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把张客按在地上。板子落在背上,先是火辣辣地疼,接着就麻木了,血顺着裤腿往下淌,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血洼。张客咬着牙不肯认,直到第七十板下来,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已经是半夜。牢房里弥漫着尿骚和霉味,稻草堆里爬着蟑螂。他动了动,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背上的伤一碰就疼得钻心。牢门\"吱呀\"一声开了,刘三提着盏油灯走进来,油灯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狰狞。
\"张客,识相点就招了。\"刘三蹲下来,用脚踢了踢他的伤处,\"胡大人说了,只要你画供,判个绞刑,少受点罪。不然,这大牢里的日子,有你好受的。\"
张客咳出一口血沫,声音嘶哑:\"我没杀人......我要见大人......\"
\"见大人?\"刘三嗤笑,\"等你变成残废,或许能见到。\"他起身时,故意把油灯往张客脸上凑,\"忘了告诉你,王大户的小妾说,杀人的凶手额角有块月牙疤。你说巧不巧?\"
张客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终于明白,这从头到尾就是个圈套。可他想不通,自己与这些人素不相识,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消息传到绍兴时,李氏正在给儿子喂奶。听到丈夫被抓的消息,她手里的瓷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热汤溅在脚背上,她却浑然不觉。街坊四邻都围在门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叹着气说\"张客是个老实人,怎么会杀人\",也有人窃窃私语\"这年头,老实人最容易吃亏\"。
李氏把儿子托付给邻居,揣着家里仅有的几两银子,雇了辆驴车就往楚州赶。路上下起了大雨,驴车在泥地里陷了三次,她就下来推车,草鞋磨破了,光着脚在泥里走,脚心被石子划破,渗出血来也顾不上疼。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丈夫出来。
到了楚州县衙,李氏跪在门口整整三天,胡县令才肯见她。她抱着丈夫的短刀,哭着说这刀是父亲给的,刀柄上的布条还是她亲手编的,可胡县令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妇道人家懂什么?你丈夫杀人劫财,证据确凿,再闹就把你也关起来!\"
李氏不肯走,她在县衙门口拦过知府,也求过路过的御史,可谁也不肯听一个乡下妇人的哭诉。有人给她指了条路:\"王大户家有个老仆,据说案发那晚看到了些什么,只是被吓得不敢说。你或许能从他那里问出些眉目。\"
李氏找到那老仆时,他正蹲在河边洗王大户的旧衣服。李氏\"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老丈,求您发发慈悲,告诉我真相吧,我丈夫是冤枉的啊!\"
老仆浑身一颤,抬头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那晚我起夜,看到两个人影从后门出去,一个穿着黑衣服,另一个......好像是刘捕头的小舅子,赵五。他们手里还提着个包袱,沉甸甸的......\"
李氏的心猛地一跳:\"赵五?他是什么人?\"
\"就是个赌徒,欠了王大户好多钱......\"老仆说着,突然捂住嘴,\"你别问了,刘捕头势力大,我们这些人哪敢惹啊!\"
李氏明白了。赵五杀了王大户,刘三为了包庇小舅子,就找了个外地客商顶罪,而自己的丈夫,偏偏因为那把刀和额角的疤痕,成了这个倒霉蛋。
她知道该去找谁了。楚州府有个推官姓苏,据说为官清廉,断过不少冤案。李氏变卖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凑了点银子,买了些水果,在苏推官府门口等了两天,才等到他回来。
苏推官听李氏说完,眉头皱了起来。他早就觉得这案子有点蹊跷,刘三破案太快,证据也太\"巧合\",只是没有证据反驳。他对李氏说:\"你先回去,别声张,我会暗中查访。\"
苏推官先是查了赵五的行踪,发现他案发后突然还清了赌债,还买了个新媳妇。接着,他又找到那个提前离城的客商,原来那人是被刘三用银子打发走的,根本不知道张客出了事。最关键的是,他在王大户家后院的墙角下,发现了一枚特殊的鞋钉——这种鞋钉只有赵五常去的那家鞋铺才卖。
苏推官把证据呈给知府,知府起初还护着胡县令,可苏推官据理力争:\"大人,若不查清此案,冤杀无辜,将来如何面对百姓?\"知府被说动了,下令重审。
公堂之上,苏推官传召了赵五。赵五开始还抵赖,可当老仆和那个客商都站出来作证,苏推官又拿出那枚鞋钉时,他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全招了。
原来赵五欠了王大户三百两银子,王大户逼他还钱,还说要打断他的腿。赵五怀恨在心,就趁夜潜入王大户家,想偷点银子还债,没想到被王大户撞见,情急之下就用桌上的短刀杀了他。赵五跑去找姐夫刘三,刘三本来想把他藏起来,可转念一想,不如找个替罪羊,既除了麻烦,又能吞了王大户家的赃银。他们知道张客是绍兴来的,又有把短刀,就设计陷害了他。
真相大白,胡县令因为草菅人命被罢官,刘三被流放三千里,赵五被判了斩立决。张客被无罪释放时,已经在牢里待了半年,背伤落下了病根,走路都直不起腰。
夫妻俩在牢门口相见,抱着哭了很久。李氏摸着丈夫额角的疤痕,哽咽着说:\"我就知道你是冤枉的。\"张客握着妻子的手,手心全是茧子和伤疤,他说:\"让你受苦了。\"
他们回绍兴时,还是雇了辆驴车。儿子已经会叫爹娘了,小手抓着张客的衣角,咿咿呀呀地笑。张客看着路边的油菜花,金灿灿的一片,心里想:这世道虽然有黑暗,可只要有人肯坚持,总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后来,楚州的老百姓常常说起张客的案子,有人说苏推官是青天大老爷,也有人说李氏是个烈女子。而张客,还是做他的绸缎生意,只是每次出门,都会多带一把刀——不是为了防身,是为了提醒自己,无论遇到多大的冤屈,都不能放弃希望。
那把差点让他送命的短刀,李氏一直收着。每年清明,她都会拿出来擦一擦,刀柄上的蓝布条已经褪色了,可上面的结,还是当年那个样子,紧紧地,系着一家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