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理宗景定年间,扬州城里的王元宝正坐在自家盐栈的紫檀木椅上,指尖捻着颗鸽蛋大的珍珠把玩。窗外的运河上飘着他的盐船,白帆挤得像云团,船工号子顺着风溜进来,混着账房先生拨算盘的噼啪声,在他听来比戏文还顺耳。
\"东家,这批淮盐刚过了瓜洲渡,税吏那边塞了三匹蜀锦,眼瞅着就能进仓了。\"账房老刘佝偻着背,账本上的墨迹还新鲜。王元宝\"嗯\"了声,把珍珠往桌上一搁,玉磬似的响了声:\"城西那几家小盐铺,还没肯让价?\"
\"犟着呢,说宁可囤着生虫,也不按东家说的价出。\"老刘的山羊胡颤了颤,\"听说领头的张老栓,昨儿还在码头骂您......\"
\"骂我什么?\"王元宝呷了口雨前龙井,茶沫沾在嘴角也不擦。
\"说您是......是喝民血的貔貅。\"老刘声音越说越小,眼瞅着东家指节泛了白。
王元宝忽然笑了,笑得满脸横肉都堆起来:\"让他骂。等我这批盐入了市,看他那三间破铺子喝西北风去。\"他年轻时从挑盐夫做起,最恨人说他发的是黑心财——可这话偏像针似的,总在夜深人静时扎他一下。
这天后半夜,王元宝被尿憋醒,摸黑下床时脚腕忽然一凉。他以为是漏风,骂了句\"该死的下人\",刚要提鞋,就见床脚蹲着两个黑影,青面獠牙的,手里还拎着铁链,哗啦哗啦响。
\"王元宝,阎王爷有请。\"左边那黑影开口,声音像钝刀子磨石头。王元宝腿一软就瘫了,裤裆里瞬间热烘烘的——他活了五十六岁,什么场面没见过?可这俩东西,分明是戏文里的黑白无常!
\"差爷,是不是弄错了?我还没活够呢!\"他想爬,却被铁链套住脖子,凉得像冰,勒得他直翻白眼。俩无常架着他往外走,穿门过户时轻飘飘的,院里的狗没叫,守夜的家丁也直挺挺站着,跟泥塑似的。
到了街上,更奇了。白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面,此刻黑沉沉的,只有路两边飘着蓝幽幽的火,照得人影儿都发虚。偶尔有几个影子飘过,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七窍流血,看见王元宝都直勾勾盯着,嘴动着却没声音,倒比哭嚎还疹人。
\"这是哪儿?\"王元宝嗓子发紧。黑无常冷笑:\"还能是哪儿?阴间路呗。你在阳间刮了那么多民脂民膏,今儿就好好逛逛。\"
正走着,迎面过来个挑担子的,担子里晃悠着浑浊的水,水面漂着些破烂衣裳。王元宝瞅着眼熟,仔细一瞧,那挑担的竟是十年前饿死的邻居李老栓!当年李老栓求他赊点盐救命,他嫌人穷,放狗咬了人家。
\"李大哥?\"他颤声喊。李老栓抬起头,脸蜡黄蜡黄的,眼窝是空的,手里的扁担\"啪\"地断了,浑浊的水泼了王元宝一身,腥得像烂鱼肠。\"王元宝......\"李老栓的声音从肚子里发出来,\"我那三娃子,到死都没尝过盐味......\"
王元宝吓得直哆嗦,被无常拖着往前走。前面忽然亮起来,一座桥横跨在黑水河上,桥栏爬满了蛆虫,桥面上挤满了鬼魂,一个个哭得撕心裂肺。有个穿绫罗的妇人想过桥,刚踩上去,桥板就化成了脓血,把她半截身子都吞了,露在外面的手还抓着支金钗。
\"奈何桥。\"白无常踢了王元宝一脚,\"看见没?生前作的恶,到这儿都得还。\"桥那头坐着个老婆婆,正往碗里舀汤,喝了汤的鬼魂眼神就直了,木木地往前走。王元宝忽然想起小时候娘说的,喝了孟婆汤,前世今生都忘了。
他正发愣,忽听桥那边有人喊他名字,抬头一看,竟是去年被他逼死的张老栓!老张的脖子上还缠着根麻绳,舌头伸得老长,指着他就骂:\"王元宝!你用假盐换了我家三代传下的铺子,害得我闺女被卖去窑子,你不得好死!\"
王元宝想躲,却被无常推搡着上了桥。刚走两步,脚下忽然冒出无数只手,抓着他的腿往下拖,那些手有的是船工的,有的是卖菜的,还有的是缺了指头的——他想起那年为了压价,故意在盐里掺沙土,被盐工发现,打断了人家三根手指。
\"救命!差爷救命!\"他哭喊着,指甲抠得桥板都掉了渣。黑无常一鞭子抽过来,打得他魂飞魄散:\"嚎什么?这才刚开始!\"
过了奈何桥,前面是座黑漆漆的城,城门上写着\"酆都城\"三个大字,笔画里像淌着血。进了城,就听见各种惨叫声,有的像被火烧,有的像被刀割,听得王元宝牙酸。路边有面墙,墙上贴满了画,画里都是人在做坏事:有的克扣工钱,有的放高利贷,有的往盐里掺石灰......王元宝忽然看见一幅画,画里的人正把发霉的盐往麻袋里装,那嘴脸分明就是他自己!画下面还写着字:\"王元宝,囤积居奇,掺假牟利,害死人命十三条。\"
\"这是孽镜台,\"白无常指着那墙,\"你这辈子干的好事,全在这儿照着呢。\"王元宝腿一软,\"噗通\"跪下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差爷,我错了,我真错了......我把钱都捐了行不行?我修桥铺路行不行?\"
黑无常嗤笑:\"这会儿知道错了?早干嘛去了?\"正说着,前面来了个青袍小吏,手里拿着本册子,对照着看了看王元宝:\"王元宝,阳寿还有十二年,不过罪孽太重,阎王爷让你先去十八层地狱光光光光,再回阳间好好反省。\"
王元宝一听还有活路,忙磕头如捣蒜。小吏领着他往城里走,越走越热,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到了一处,只见无数鬼魂被铁链拴在铁柱上,下面烧着熊熊烈火,火里还有些东西在爬,细看竟是些毒蛇蝎子。有个鬼魂被烧得皮开肉绽,看见王元宝就喊:\"王东家!我是你盐铺的伙计啊!你让我往盐里掺铅粉,我不肯,你就把我推下河......\"
王元宝吓得闭着眼不敢看,却被小吏拽到另一处。这里是片冰湖,湖里冻着好多人,只露出脑袋,一个个冻得脸色青紫,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有个年轻女子正好漂到岸边,王元宝一看,是他三年前强占的盐商女儿,那姑娘宁死不从,投了井。
\"王元宝......\"女子的声音冻得发脆,\"我爹娘被你逼得上吊,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王元宝再也撑不住,晕了过去。等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个大殿里,正上方坐着个黑脸大胡子,头戴王冠,正是阎罗王。两边站着好多判官,手里都拿着册子。
\"王元宝,\"阎罗王的声音像打雷,\"你可知罪?\"
王元宝抖得像筛糠,只顾着磕头:\"我知罪,我知罪......求阎王爷饶了我......\"
\"你在阳间,垄断盐市,哄抬物价,让多少百姓吃不起盐?你往盐里掺沙土、铅粉,害死多少人命?你强占民女,逼死同行,桩桩件件,都记在生死簿上!\"阎罗王把惊堂木一拍,\"按理该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王元宝吓得魂都没了,哭得涕泪横流:\"阎王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您给我个机会,我回去一定改!我把家产都拿出来救济穷人,我修桥铺路,我......我再也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
旁边一个白胡子判官凑到阎罗王耳边说了几句,阎罗王皱着眉想了想:\"也罢,念你阳寿未尽,又有悔过之心,暂且放你回去。但若你执迷不悟,下次再来,定不轻饶!\"
王元宝还没来得及谢恩,就觉得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身子直往下坠,耳边全是风声。他\"啊\"地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躺在自家床上,天已经亮了,阳光从窗棂照进来,暖洋洋的。
他摸了摸脖子,没铁链;看了看脚,没伤口。可裤裆里的湿冷是真的,梦里的惨叫声还在耳朵里响。他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叫人把账房老刘喊来。
\"东家,您咋了?脸色这么难看?\"老刘刚进门就被他抓住胳膊。
\"老刘,\"王元宝声音发颤,\"把咱们所有的盐都降价,按成本价卖!还有,把掺了假的盐全烧了,一点都不能留!\"
老刘吓了一跳:\"东家,那得赔死啊!\"
\"赔就赔!\"王元宝红着眼,\"再去库房支五千两银子,救济城里的穷人,尤其是那些以前被咱们坑过的......还有,去给张老栓家的闺女赎身,好好安顿......\"他一边说一边掉眼泪,想起梦里那些惨状,心就像被刀剜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扬州城里的人都觉得王元宝疯了。他把盐价压到了成本以下,还开了粥棚,每天施粥给穷人。有人说他中了邪,有人说他想捞好名声,可王元宝不管这些,每天亲自去粥棚帮忙,看见以前被他欺负过的人,就低着头赔罪,给人磕头。
有回他遇见李老栓的媳妇,那妇人还在捡破烂,他\"噗通\"跪下,把一锭银子塞给她:\"大嫂,是我不是人,害了大哥......这点钱您拿着,给孩子们买点好的......\"李妇人愣住了,看着他满头白发和满脸皱纹,忽然哭了,说不出话来。
过了几年,王元宝的家产散得差不多了,盐栈也盘给了别人,可他却睡得踏实了。晚上再也没梦见过黑白无常,倒常常梦见那些被他救济过的人,笑着给他道谢。
临死前,王元宝躺在床上,看见窗外飘着白帆,听见船工号子,忽然笑了。他想起那年梦游地府的事,觉得阎王爷真是给了他个机会。人这一辈子,赚多少银子是够?能对得起良心,才是真的划算。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像个睡安稳了的孩子。街坊邻居都说,王元宝这是修了善果,能投个好胎了。运河上的盐船还在来来往往,只是再也没人像从前那样,提起王元宝就骂黑心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