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三年的开封府,秋风正卷着御街两旁的梧桐叶打旋儿。绸缎铺的王掌柜眯眼瞅着对面茶坊里那个穿月白襦裙的女子,手里的算盘珠子噼啪响着,却没算清这个月的进项——那女子总在申时来茶坊,点一壶雨前龙井,就着窗棂漏下的阳光,把十根葱管似的手指浸在茶水里慢慢搅,搅得周遭看客的心都跟着发颤。
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只听茶坊小二说,她住城南瓦子巷尽头的宅院,门前总卧着只通体乌黑的猫,绿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翡翠。直到开封府推官张砚秋也成了茶坊常客,这层神秘才被捅破了条缝。
张砚秋是出了名的铁面,去年办漕运贪腐案,连宰相的远房侄子都给枷了。可自打见了那女子,他袍子上的褶皱都比从前软了三分。那日他值完夜衙,提着盏羊角灯笼往家走,正撞见女子被两个醉汉拦在巷口。月白襦裙被扯得歪歪斜斜,她却没哭喊,只把脸埋在袖口里,露出的半截脖颈白得像新剥的莲藕。
“光天化日……哦不,朗朗月夜,竟敢调戏良家女子?”张砚秋把灯笼举高,看见女子抬头时眼里滚下的泪珠,竟比灯笼里的烛火还烫人。他拔出发髻上的玉簪子抵在醉汉喉间,那簪子是亡妻留下的,玉质温润,此刻却泛着寒光。
醉汉们认出是张推官,连滚带爬地跑了。女子福了福身,声音软得像:“多谢官人搭救,小女子柳烟,就住前面巷子里。”她说话时,鬓角斜插的珍珠步摇晃了晃,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倒像是某种兽类的瞳孔在闪烁。
张砚秋把人送回宅院门口,那只黑猫突然从门墩上跳下来,蹭了蹭柳烟的裙角。他才发现这猫没有尾巴,后颈的毛打着旋儿,看着竟有几分眼熟。柳烟笑着摸猫的头:“它叫墨雪,性子烈得很,却偏怕生人。”可那猫正用绿眼睛直勾勾盯着张砚秋,像是在掂量什么。
自那以后,张推官的书房里开始飘出脂粉香。老管家福伯捧着暖炉在廊下叹气,想当年夫人在时,书房里只有松烟墨的味道。更奇的是,张砚秋素来畏寒,今年却总敞着窗,说柳烟姑娘怕热,得让穿堂风多过几遍。
府里的下人们渐渐发现不对劲。厨房的伙计说,柳姑娘从不碰熟食,总让炖盅里的银耳羹凉透了才喝,喝时还得就着碟生鱼片;洒扫的丫鬟撞见她半夜在院里对着月亮梳头,头发垂到地上,竟有三尺多长,墨雪就蹲在她脚边,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像极了人在笑。
最吓人的是重阳节那日。张砚秋请了同僚来府里赏菊,酒过三巡,户部的李主事醉醺醺地要柳烟唱支小曲。柳烟没应声,只把手里的银酒盏转了转,李主事突然尖叫着捂住脸,众人看过去,只见他鼻子上两道血痕,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刮过。再看柳烟,指甲明明修剪得圆润整齐,正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着唇角。
“怕不是猫抓的吧?”有人小声嘀咕。话音刚落,墨雪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绿眼睛直勾勾盯着说话的人,脊背上的毛全竖了起来。张砚秋把柳烟护在身后,沉脸喝退众人,那晚的月亮红得像块血玉,照得满院菊花都蔫了。
福伯偷偷去大相国寺求签,老和尚捏着签文直摇头:“府上有妖气,且与猫有关,施主好自为之。”福伯想把这事告诉张砚秋,却看见他正给柳烟描眉。柳烟的眉黛淡得像远山,张砚秋描得极认真,笔尖蘸的螺子黛滴在宣纸上,晕开的墨团竟像只缩成一团的猫。
入了冬,开封府接连出了怪事。先是城西的屠户半夜被掏了心,死在自家肉案旁,地上满是带血的猫爪印;接着是布庄的老板娘失踪了,只在绣架上留下半只没绣完的猫形荷包。开封府尹让张砚秋彻查,他却总推说公务繁忙,整日关在书房里陪着柳烟。
那日福伯端着参汤进书房,正撞见柳烟趴在张砚秋肩头,舌头舔着他脖颈上的动脉,墨雪就蹲在书桌上,前爪按着本翻开的《太平广记》,书页正好停在“猫鬼”那篇。福伯手里的汤碗哐当落地,柳烟猛地回头,眼睛在暗处泛着绿光,嘴角还挂着丝红痕。
“福伯你老糊涂了!”张砚秋捂着脖颈呵斥,声音却虚浮得很。他这阵子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陷下去,倒像是庙里供奉的判官像。福伯看着他脖颈上那排细密的牙印,突然想起年轻时在乡下听的老话:猫妖吸人精气,先是让人迷了心窍,再慢慢掏空身子,最后连骨头都剩不下。
福伯连夜揣着积攒的月钱,去城外白云观求见清风道长。道长听完他的叙述,捻着胡须道:“此乃修炼百年的猫精所化,专挑阳气重的男子下手,墨雪就是她的本体所化,或是伴生的妖物。”说着递给他一张黄符,“今夜子时贴在她房门上,若她是妖,自会现行。”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福伯攥着黄符的手直哆嗦。柳烟的卧房里亮着灯,隐约传出猫叫似的呜咽。他刚把符纸往门框上贴,就被一股蛮力掀翻在地。墨雪龇着牙站在他面前,体型竟比寻常猫大了一倍,爪子上的倒刺闪着寒光。
“老东西,多管闲事。”卧房里传来柳烟的声音,不再是软糯的腔调,尖利得像猫爪刮过琉璃瓦。门“吱呀”开了条缝,福伯看见柳烟正趴在张砚秋胸口,嘴里露出尖尖的獠牙,月光从窗缝照进去,在她身后投下的影子,分明是只硕大的黑猫,尾巴正慢悠悠地晃着。
“姑娘!快住手!”福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却被墨雪咬住了裤腿。他眼睁睁看着柳烟的尖牙刺破张砚秋的皮肤,鲜血顺着衣襟往下淌,在被褥上洇出朵妖冶的花。张砚秋竟没挣扎,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伸手抚摸着柳烟的头发,像在安抚一只撒娇的猫。
就在这时,清风道长带着徒弟赶到了。桃木剑劈开房门的瞬间,柳烟尖叫着弹起,化作一道黑影撞向窗棂。墨雪也跟着窜过去,却被道长甩出去的网子网住,在网里翻滚嘶吼,渐渐显露出原形——哪里是什么黑猫,分明是只拖着半截断尾的巨大狸猫,眼睛绿得吓人。
“孽障!你已害了十三条人命,今日必取你性命!”道长的桃木剑带着火光刺过去,柳烟在空中现了原形,竟是个体长丈余的母猫精,浑身黑毛倒竖,九条尾巴在身后张牙舞爪。她哀叫着扑向道长,爪子扫过之处,梁柱都裂开了缝。
张砚秋躺在地上,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咳出一大口血。他想起初见柳烟时,她站在茶坊的窗边,阳光落在她睫毛上,像落了层金粉。那时她还会对着墨雪笑,说这猫是她在城外乱葬岗捡的,尾巴被野狗啃了半截,可怜得很。
“为什么……”他气若游丝地问。柳烟听见他的声音,动作顿了顿,绿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就在这刹那,道长的桃木剑刺穿了她的心口。她回头看了张砚秋一眼,嘴角似乎牵起个笑容,身体渐渐缩小,最后变成只断尾的黑猫,倒在血泊里不动了。网里的墨雪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也没了气息。
张砚秋挣扎着爬过去,把黑猫抱在怀里。猫的身体还温热,绒毛蹭着他的脸,像极了柳烟从前撒娇时的模样。他想起她总在雪夜往他怀里钻,说自己天生体寒;想起她见了老鼠会眼睛发亮,却总说自己是怕脏;想起她枕着他的胳膊睡觉时,呼吸声轻得像猫打呼噜。
“是我害了你……”他喃喃自语,眼泪落在黑猫冰冷的鼻尖上。原来那些被掏心的屠户,都曾虐杀过流浪猫;失踪的布庄老板娘,去年冬天活活冻死过一窝刚出生的小猫。柳烟不是无端作恶,她在替那些不能说话的生灵讨还公道。
道长叹了口气:“她本是报恩来的。二十年前你救过只被孩童戏耍的断尾猫,她修炼成形后便来寻你,谁知沾染了太多血腥,入了魔道。”说罢拂袖而去,留下满室狼藉和张砚秋撕心裂肺的哭声。
开春时,张砚秋辞了官,带着那只断尾黑猫的骸骨回了江南老家。有人说在西湖边见过他,总坐在断桥边喂流浪猫,怀里抱着个锦囊,里面装着半块没化完的螺子黛。每当月夜,湖边就会传来极轻的猫叫,像有人在低声哼唱着开封府的小调,听得人心头发酸。
开封府的御街依旧车水马龙,茶坊里的说书人把这段故事编进了《太平广记》的续篇,说那猫妖本是天上的司命星君座下的灵猫,因动了凡心被贬下凡,与张推官有三世情缘。听客们总问后来如何,说书人便敲着醒木道:“后来啊,每逢清明,江南的桃花树下,总会有只断尾的黑猫,守着被凉透的龙井,等一个再也不会来的人。”
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阳光穿过茶坊的窗棂,落在积着薄尘的八仙桌上,照出些细碎的绒毛,像极了猫身上掉落的软毛。有穿月白襦裙的女子走过,裙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卷着那些绒毛飞起来,在光柱里打着旋儿,久久不肯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