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淳熙年间,临安府郊外的清溪村,溪水像条碧绿的绸带绕着村子打了个弯。村口那棵老柳树有些年头了,树身得三个壮汉合抱才围得住,枝桠歪歪扭扭地探向水面,当地人都叫它\"柳仙\",说月圆之夜能听见树叶子沙沙响,像姑娘在唱曲儿。
村里的阿牛和阿秀定了亲,就在三月初三上巳节完婚。阿牛是个樵夫,膀子练得像老树根一样结实,每天天不亮就上山砍柴,卖了钱全攒着,说要给阿秀打一副银镯子。阿秀是村里绣活最好的姑娘,眼睛亮得像溪水里的星子,她绣的鸳鸯帕子,针脚密得能数出根数,早就备下了两条,一条给阿牛擦汗,一条自己贴身带着。
婚期前三天,阿秀突然发起热来,脸蛋烧得通红,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她娘急得团团转,请了村里的赤脚大夫来看,扎了几针,灌了汤药,也不见好。到了夜里,阿秀迷迷糊糊地说胡话,一会儿喊冷,一会儿说窗外有影子晃。
阿牛提着两只刚打下来的野兔跑来看她,站在床前直搓手。\"秀儿,你再撑几天,等过了门,我天天给你炖野鸡汤。\"他声音发紧,喉咙里像卡了根柴禾。阿秀勉强睁开眼,拉着他的手,那手烫得吓人:\"阿牛哥,我总觉得...那棵老柳树在看我。\"
这话让阿牛心里咯噔一下。前阵子他上山砍柴,路过柳树下,看见树身上裂开道新口子,里面黏糊糊的,像淌着绿脓,还隐隐透着股甜腥味。当时没在意,这会儿听阿秀这么说,后脖颈子直冒凉气。
婚期当天,天刚蒙蒙亮,阿秀的烧居然退了。她娘喜滋滋地给她梳头,铜镜里的姑娘脸色还有点白,但眼睛里又有了光彩。红盖头是阿秀自己绣的,上面缠满了并蒂莲,针脚里都透着喜气。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往阿秀家去,阿牛骑着头借来的老黄牛,红绸子在牛角上飘得欢。村里的孩子们跟着跑,捡地上撒的花生糖果。走到离老柳树还有几十步远的地方,风突然就停了,吹鼓手的唢呐哑了音,锣鼓也敲不响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
空气里一股子甜腥气,比阿牛上次闻到的浓了十倍。老柳树的枝条本来垂在水里,这会儿全都扬了起来,像无数条绿蛇在扭动。树身那道裂口越张越大,里面黑漆漆的,隐约能看见红光一闪一闪。
\"不好!\"有老人喊了一声,\"柳仙动怒了!\"
人群顿时乱了套,吹鼓手扔了家伙就跑,孩子们吓得哭爹喊娘。阿牛从牛背上跳下来,拔出砍柴刀护在身前:\"别怕!有我呢!\"
话音刚落,一条碗口粗的柳条卷了过来,像鞭子似的抽在地上,裂开道三寸深的沟。阿秀的花轿被柳条缠上了,轿夫吓得瘫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花轿被枝条抬起来,往老柳树那边飘。
\"阿秀!\"阿牛疯了似的冲过去,被几条细柳条缠住了腿,摔了个嘴啃泥。他抬头看见红盖头从轿帘里飘出来,落在地上,被泥水浸成了深紫色。
花轿撞到树身上,那道裂口像嘴一样张开,把花轿吞了进去,然后慢慢合上,树身上的纹路又恢复了原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地上的红盖头,还有那股没散的甜腥气,提醒着众人刚才不是做梦。
阿牛爬起来,手里的砍柴刀砍在柳树上,只留下个白印子。他捶着树干哭喊:\"把阿秀还给我!你这个妖物!\"树叶子沙沙响,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村里的里正拄着拐杖赶来,看着乱哄哄的场面,叹着气说:\"造孽啊,前几年就说这树不对劲,有人看见月圆之夜树底下有白影子晃,劝你们别在三月初三办婚事,偏不听...\"
三月初三是上巳节,古人有踏青祓禊的习俗,也是鬼神容易出没的日子。老辈人说,精怪修炼到一定程度,会在这天抢亲,采补生人精气,好修成正果。
阿牛不听这些,他跑回家拿了斧头,要去砍树。被他爹娘死死抱住:\"儿啊,那是成了精的东西,你砍得动吗?别把自己搭进去!\"
阿牛红着眼睛嘶吼:\"那是阿秀啊!我不救她,她就没命了!\"
村里人聚在祠堂商量,有人说该请道士来降妖,有人说还是搬家算了,惹不起躲得起。正吵着,阿牛他叔公,一个在城里药铺当伙计的老头,一拍大腿:\"我知道有个王道长,住在灵隐寺旁边,据说专管这些邪祟,就是要价高...\"
阿牛摸出攒了半辈子的银镯子,那是准备给阿秀的聘礼,还有卖柴攒的碎银子,包了个布包:\"我去请!多少钱都给!\"
当天下午,阿牛就揣着钱往临安城赶。三十多里路,他一口气跑到天黑,脚底板磨出了血泡。灵隐寺旁边果然有个小道观,门牌上写着\"清虚观\"。敲开门,出来个小道士,说王道长正在打坐。
等了两个时辰,王道长才出来。这老道留着山羊胡,眼睛半睁半闭,手里捻着串珠子:\"老树成精,抢亲采补,是想借生人阳气破内丹,急着渡劫呢。\"
阿牛\"噗通\"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道长,求您救救阿秀,她是个好姑娘,不能就这么没了!\"
王道长捻着胡子沉吟:\"那柳树最少有五百年道行,根须盘得深,不好对付。我得备些法器,明日一早跟你去。\"
阿牛千恩万谢,把布包里的钱全掏出来,王道长看都没看,让小道士收了。
第二天一早,王道长背着个黄布包,跟着阿牛往清溪村去。路上,老道说:\"树妖最怕的是纯阳之物,比如刚宰杀的黑狗血,还有男子的贴身之物。你把贴身带的东西给我。\"
阿牛掏出块汗巾,是阿秀给他绣的,上面还沾着柴屑和汗味。王道长收了,又让他去买了只纯黑的公狗,说要现杀现用。
到了村口,离老柳树还有老远,王道长就停住脚:\"好重的妖气,这树已经把那姑娘的精气吸了不少,再晚一天,就救不活了。\"
他让村民在柳树周围摆了七盏油灯,成北斗七星状,又拿出黄符贴在树干周围。然后让阿牛牵着黑狗站在树下,自己掏出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
突然,柳树的枝条剧烈晃动起来,叶子哗哗作响,像是有无数人在哭嚎。树身上的裂口又张开了,里面伸出无数根细根须,像手一样抓挠着。
\"孽畜!还不把人交出来!\"王道长挥着桃木剑砍过去,剑砍在枝条上,冒出一股黑烟,枝条像被火烧过一样卷了起来。
\"嗷——\"树里传出一声尖利的哭喊,像是女子的声音,又像是老鸹叫。裂口突然喷出一股绿汁,溅在地上,野草顿时枯死了。
王道长躲闪不及,被绿汁溅到袖子上,赶紧撕下袖子,皮肤已经红肿起来:\"好毒的妖气!阿牛,泼狗血!\"
阿牛手起刀落,黑狗血喷了树干一身。只听\"滋啦\"一声,树干冒出白烟,枝条疯狂扭动,像是在痛苦挣扎。
王道长趁机掏出那张汗巾,用桃木剑挑着,往裂口伸去:\"纯阳之气,破邪归正!\"
汗巾刚碰到裂口,里面就传出阿秀微弱的呼救声:\"阿牛哥...救我...\"
\"秀儿!\"阿牛疯了似的想冲过去,被老道拦住:\"别冲动!树妖在诱你进去!\"
就在这时,柳树剧烈摇晃起来,周围的土地开始松动,露出盘根错节的树根,像无数条蛇在蠕动。有几条树根缠住了油灯,火苗\"噗\"地灭了,北斗阵破了一个角。
王道长脸色一变:\"不好!它要遁地了!\"他从黄布包里掏出个小陶罐,打开盖子,里面是些黑色的粉末:\"这是糯米和朱砂混合的,快撒在树根上!\"
村民们赶紧上前撒粉末,树根碰到粉末,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但树身的裂口越张越大,里面隐约能看见阿秀的红嫁衣。
\"我去救她!\"阿牛挣脱阻拦,一头冲进了裂口。里面黑漆漆的,全是黏糊糊的根须,像蜘蛛网一样缠着。阿秀躺在中间,脸色惨白,嘴唇发紫,身上的红嫁衣被根须缠得紧紧的,眼看就没气了。
\"秀儿!秀儿!\"阿牛解开根须,把她抱起来。根须像活的一样缠上他的腿,越收越紧,勒得骨头生疼。
外面,王道长正和树妖斗法,桃木剑砍断了无数枝条,自己也被抽得嘴角流血。他见阿牛冲进了树里,急得大喊:\"快用你的血!纯阳血能破它的内丹!\"
阿牛想起自己砍柴时不小心割破手,血滴在石头上,石头都能留下印子。他咬碎牙,用桃木剑划破手掌,把血往阿秀嘴里喂,又往缠住自己的根须上抹。
血一碰到根须,根须立刻像被火烧一样缩了回去。阿牛趁机抱着阿秀往外冲,刚冲出裂口,就听\"轰隆\"一声,老柳树从中间裂开,里面滚出一颗拳头大的绿珠子,落地就碎了,冒出一股黑烟,散了。
树妖死了,老柳树慢慢枯萎下去,叶子一夜之间全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
阿秀被救了回来,但身子亏空得厉害,躺了三个月才能下床。她总说,在树里的时候,感觉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陪我住在这里吧,这里有永远开不败的花,永远吃不完的果子...\"
后来,村里人把枯掉的老柳树砍了,劈成柴火,烧了三天三夜。烧的时候,总能听见柴火里有女子的哭声,听得人心头发毛。
阿牛和阿秀还是成亲了,就在当年的重阳节。婚礼很简单,没有吹鼓手,没有花轿,但阿秀的红盖头还是那床,只是上面多了几个补丁。
成亲后,阿秀的身子一直不太好,不能干重活,但两口子过得很恩爱。阿牛每天上山砍柴,总会多砍些草药回来,给阿秀补身子。阿秀就在家绣东西,绣得最多的是柳树,只是那柳树总是枯着的,没有叶子。
村里人都说,那树妖其实也挺可怜的,修了五百年,就想尝尝人间的情爱,可惜用错了法子。也有人说,阿秀其实被树妖换了魂魄,不然怎么总绣枯柳树呢?
但阿牛不信,他每次看着阿秀绣的柳树,都会握紧她的手:\"不管你是谁,都是我的媳妇。\"阿秀就会笑,眼睛弯成月牙,像刚认识那会儿一样。
后来,清溪村再也没人在三月初三办婚事了。每年到了那天,村里的老人都会给孩子们讲树妖抢亲的故事,说:\"人心要正,妖心要防,不管是人是妖,强求来的都不会长久。\"
而那棵枯柳树被砍的地方,后来长出了一株新的小柳树,只是这株柳树的枝条总是朝着阿牛家的方向,像是在眺望,又像是在守护。每到月圆之夜,风吹过新柳的枝条,还是会沙沙作响,只是那声音里,再也没有了哭嚎,倒像是有人在轻轻哼唱着什么,温柔得像溪水拂过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