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淳熙年间,江南有个藕花镇,镇外十里地有片千亩荷塘,当地人叫它“莲心荡”。这荡里的莲花跟别处不同,红的像燃着的胭脂,白的像堆着的雪,到了七月,风一吹,花海能晃得人眼晕,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香。镇上人都说,这莲心荡有灵性,早年间出过仙事儿,只是年代久远,具体是啥,老人们也说不太清,只晓得夜里别独自往荡边去,当心撞着“不干净”的。
藕花镇东头住着个后生,姓李名砚,旁人都叫他阿砚。这阿砚爹娘走得早,留下一间小瓦房,靠着给镇上的绣坊画莲花样子,再帮着荷塘主家采莲收藕,倒也能混口饭吃。阿砚生得白净,性子闷,不爱说话,可一双眼睛亮得很,看那荷塘的眼神,比看镇上最俏的姑娘还专注。他画的莲花,无论是含苞的、盛放的,都带着股子活气,镇上的绣娘们都爱用他的稿子。
这年六月,雨水多,连着下了半月,荷塘里的水涨了不少,连带着那莲花也开得比往年更盛。头场雨停的那天傍晚,阿砚想着去荡边看看,采几朵刚开的白莲回来画,那花瓣上沾着水珠的模样,最是入画。
他披着蓑衣,踩着泥泞往荡边去。夕阳刚从云缝里钻出来,给荷叶镀了层金,水珠顺着叶尖往下滴,砸在水面上,一圈圈涟漪混着金红的光,晃得人眼晕。阿砚找了艘小划子,刚要撑船,就听见荷叶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像是有人在哭。
“谁在那儿?”阿砚喊了一声,手里的竹篙攥得紧了些。这莲心荡虽大,可除了采莲的、看塘的,极少有人来这深处。
哭声停了,过了会儿,一片最大的荷叶底下,慢慢探出个脑袋来。阿砚定睛一看,倒吸了口凉气——那是个姑娘,穿着一身藕荷色的纱衣,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头发也是湿的,乌黑地披在肩头,发梢还滴着水。最奇的是她的脸,白得像刚剥壳的莲子,眼睛亮得像荷叶上的露珠,正怯生生地望着他。
“你……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阿砚结结巴巴地问,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姑娘?莫不是……他想起了镇上老人说的“不干净”的东西,心里咯噔一下。
姑娘抿着嘴,没说话,只是眼圈慢慢红了,像雨后带露的红莲花。那模样,可怜得让人心头发紧,阿砚刚才那点害怕,顿时消了大半。
“莫怕,我不是坏人。”阿砚放柔了声音,“这天快黑了,你一个姑娘家在这儿不安全,我送你出去吧?”
姑娘这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我叫莲生。”
阿砚把莲生扶上船,划子小,两人挨得近,他闻到莲生身上有股淡淡的莲花香,不是脂粉味,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清清爽爽的香。他忍不住偷偷看了她几眼,越看越觉得这姑娘不像凡人,尤其是她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还有她的手指,纤细得像藕丝。
“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阿砚一边撑船一边问。
莲生低着头,绞着衣角,小声说:“我……我没有家。”
阿砚一愣,这可难办了。总不能把她一个姑娘家扔在荒地里。他想了想,自家就他一个人,房子虽小,挤挤也能住。他咬了咬牙:“不嫌弃的话,先去我家住一晚吧,明天再做打算。”
莲生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回到阿砚家,那是一间小小的瓦房,院里种着几盆兰花,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书架上摆着些画稿和旧书。阿砚找了件他娘生前穿的干净衣裳给莲生换上,又烧了热水让她擦身。等莲生换好衣服出来,阿砚看得又是一呆——那身半旧的布裙穿在她身上,竟也显得素雅好看,头发用布巾擦过,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更添了几分娇憨。
阿砚煮了点莲子羹,盛给莲生。莲生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不停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尤其是书桌上摊着的画稿,上面画的全是莲花。
“你喜欢画莲花?”莲生好奇地问。
“嗯,从小就喜欢,这荡里的莲花,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阿砚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莲生拿起一张画稿,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莲花,眼神里满是温柔:“画得真好,像活的一样。”
那一晚,阿砚在地上打了个地铺,让莲生睡在床上。他听着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总觉得莲生不是普通人,可她又那么善良纯真,不像害人的精怪。
第二天一早,阿砚醒来,发现莲生已经起来了,正坐在院子里看那几盆兰花。晨光洒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层光晕,她的侧脸在阳光下柔和得像一幅画。阿砚看得有些痴了,直到莲生转过头对他笑了笑,他才慌忙低下头,脸都红了。
“阿砚哥,谢谢你。”莲生走到他面前,手里捧着一小捧新鲜的莲子,“这个给你吃,刚从荡里摘的。”
阿砚接过莲子,一颗颗饱满圆润,还带着露水的湿气。他剥了一颗放进嘴里,清甜爽口。“你怎么去荡里了?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莲生吐了吐舌头:“我不怕,那里是我的家呀。”
阿砚这才想起她昨天说没有家,心里纳闷,却也没多问。他看莲生实在没地方去,又舍不得让她走,就试探着问:“你要是不嫌弃,就……就住下来吧?我这虽小,但有口饭吃。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帮我洗洗衣裳,做做饭,就当……就当抵房租了。”
莲生眼睛一下子亮了,用力点了点头:“好呀好呀!我会做饭的,还会采莲子、挖莲藕呢!”
就这样,莲生在阿砚家住了下来。自从莲生来了,阿砚的小瓦房像是一下子有了生气。莲生很勤快,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饭菜做得也好吃,尤其是她做的莲子羹、莲藕排骨汤,鲜得阿砚能多吃两碗饭。
阿砚每天照旧去荡边画画,莲生有时会跟着去,坐在荷塘边的柳树下,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画。风吹过,荷叶田田,莲花摇曳,阿砚画着画着,就会把目光移到莲生身上,画稿上的莲花,不知不觉就有了莲生的影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砚和莲生的感情越来越深。阿砚喜欢莲生的纯真善良,喜欢她身上的莲花香,喜欢她笑起来时眼角的小梨涡。莲生也喜欢阿砚的温柔体贴,喜欢他画画时认真的样子,喜欢他看她时眼里的光。
镇上的人渐渐知道阿砚家来了个漂亮姑娘,都好奇地来看。有人问阿砚这是他媳妇吗?阿砚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挠头,莲生却低着头,偷偷地笑。镇上的媒婆也来了几次,想给阿砚说亲,都被阿砚婉言谢绝了。他心里,早就把莲生当成了要共度一生的人。
这天是七夕,镇上很热闹,有庙会。阿砚拉着莲生的手,挤在人群里看花灯。莲生第一次见这么热闹的场面,眼睛都看直了,像个孩子一样兴奋。看到卖糖画的,她指着要;看到猜灯谜的,她拉着阿砚一起猜;看到舞龙舞狮的,她吓得往阿砚怀里躲,引得阿砚哈哈大笑。
走到一座石桥上,桥下是潺潺的流水,河面上漂着许多荷花灯。阿砚从怀里掏出一盏莲花灯,点亮了放进水里。“许个愿吧。”他对莲生说。
莲生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阿砚看着她的侧脸,心里也默默许愿:愿能和莲生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等莲生睁开眼,阿砚鼓起勇气,拉住她的手:“莲生,我……我喜欢你,你愿意做我的媳妇吗?”
莲生的脸一下子红了,像熟透的红莲花,她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阿砚高兴得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就在他们以为能这样幸福地过下去时,麻烦却找上门了。
镇上有个姓王的道士,据说是从终南山来的,懂些道法。这天他路过阿砚家,闻到一股异样的香气,又看到莲生站在院里,顿时皱起了眉头。他拉住一个路人问:“那屋里住的姑娘是何人?”
路人说:“是阿砚那小子捡来的姑娘,叫莲生,长得可俊了。”
王道士“哼”了一声:“那不是人,是精怪!”
这话很快传到了阿砚耳朵里。阿砚气得去找王道士理论,却被王道士几句话堵了回来:“那姑娘身上有妖气,是莲心荡里的莲花精!你若不信,今晚子时,你看她会不会往荷塘去!”
阿砚嘴上说不信,心里却犯了嘀咕。莲生确实有些地方不对劲,她不怕水,身上总带着莲花香,对荷塘有着异乎寻常的亲近。他越想越害怕,却又不愿意相信。
当晚子时,阿砚假装睡着了,偷偷睁开眼。只见莲生轻轻起身,打开门,往莲心荡的方向走去。阿砚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悄悄跟了上去。
只见莲生走到荷塘边,脱下外衣,慢慢走进水里。月光下,阿砚看到莲生的身体渐渐发生了变化,她的双腿变成了翠绿的莲茎,身上长出了层层叠叠的莲花瓣,最后竟变成了一朵巨大的白莲花,静静地绽放在荷塘中央。
阿砚吓得腿都软了,原来王道士说的是真的,莲生真的是莲花精!他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一夜无眠。
第二天,莲生像往常一样做好早饭,笑着叫阿砚起床。可阿砚看到她,心里却又怕又痛。他想起了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莲生那么善良,那么爱他,就算她是莲花精,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走过去,紧紧抱住莲生:“莲生,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不管你是什么,我都喜欢你,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莲生靠在他怀里,眼泪掉了下来:“阿砚哥,我对不起你,我不该瞒着你。我确实是莲心荡里的莲花精,修行了五百年才化为人形。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了,所以才……”
“别说了,”阿砚打断她,“我都知道了,我不在乎。”
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王道士听说阿砚知道了莲生是莲花精还不肯放手,就找上门来,说莲花精修行不易,若与人结合,会折损修为,甚至魂飞魄散。而且人妖殊途,强行在一起,只会招来祸端。
阿砚哪里肯信,把王道士赶了出去。可没过几天,镇上就出了怪事,先是几家的小孩得了怪病,上吐下泻,接着又有人说夜里看到荷塘里有黑影作祟。王道士趁机煽风点火,说是莲花精作祟,要不是阿砚包庇,镇上也不会出事。
一时间,镇上的人都把矛头指向了阿砚和莲生。有人在阿砚家门口扔石头,有人骂莲生是狐狸精。阿砚把莲生护在身后,可看着镇上人的眼神,他心里也越来越慌。
这天夜里,莲生哭着对阿砚说:“阿砚哥,我不能再连累你了。王道士说得对,我是莲花精,与人结合会遭天谴,镇上的怪事,恐怕真的与我有关。”
“不是的,莲生,你别听他胡说!”阿砚急得抓住她的手。
“是真的,”莲生泪眼婆娑,“我能感觉到,我的灵力在流失,荷塘里的莲花也开始枯萎了。再这样下去,不仅是我,整个莲心荡都会被毁了。”
阿砚看着莲生苍白的脸,心里像刀割一样痛。他知道莲生说的是实话,可他舍不得她走。
“阿砚哥,我喜欢你,能和你在一起这阵子,我已经很满足了。”莲生轻轻抚摸着阿砚的脸,“你要好好活着,记得每年夏天,来看莲心荡的莲花,那是我在陪着你。”
说完,莲生挣脱阿砚的手,朝着莲心荡跑去。阿砚赶紧追上去,可等他跑到荷塘边,只看到一朵巨大的白莲花静静地绽放在水面上,花瓣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像是伤心的眼泪。
“莲生!莲生!”阿砚对着荷塘大喊,可回应他的只有风吹荷叶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那朵白莲花突然开始发光,光芒越来越亮,最后“噗”的一声,化作了无数光点,消散在空气中。荷塘里的莲花,也在瞬间全部枯萎了。
阿砚眼前一黑,跪倒在荷塘边,失声痛哭。他知道,莲生是用自己的元神,换取了镇上的平安,也断绝了自己的念想。
从那以后,阿砚变得沉默寡言,每天都坐在荷塘边,一画就是一整天。他画了无数的莲花,每一朵都像莲生的模样。
第二年夏天,莲心荡里竟又开出了一朵白莲花,孤零零地立在荷塘中央,比往年的任何一朵都要洁白,都要美丽。阿砚知道,那是莲生,是她的魂魄还在陪着他。
他每天都去荷塘边,对着那朵白莲花说话,给它浇水,施肥。直到有一天,阿砚老了,他躺在荷塘边,看着那朵白莲花,脸上带着微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据说,那天之后,莲心荡里的白莲花也消失了。有人说,是莲生的魂魄带着阿砚一起去了仙境;也有人说,他们化作了荷塘里的一对莲藕,根紧紧地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从此,藕花镇的人再也不敢轻易去莲心荡了,只在每年夏天,远远地望着那片荷塘,传说着那段莲花精殉情的故事。那故事里,有甜蜜,有悲伤,有无奈,还有一份跨越了种族和生死的、至死不渝的爱恋,像莲心荡里的莲花一样,年复一年,在人们的口中绽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