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延续
凌晨五点,凤凰小区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林小华猛地睁开眼睛,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刚才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妻子陈雪儿浑身是血地站在马路中央,一辆大货车朝她呼啸而来。
“雪儿!快躲开!”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梦境惊醒,之后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身边的位置,却只触到空空的床单。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发出幽蓝的光,照亮了空荡荡的半边床。林小华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妻子常睡的枕头,那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洗发水香气。
“姐夫?你怎么了?”一个带着睡意的声音从床边传来。林小华这才注意到小姨妹小雪趴在床边睡着了,此刻正揉着眼睛直起身子。她二十五六岁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眼睛却红肿得像桃子。
林小华机械地拿起毯子盖在小雪肩上,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他赤脚踩在地板上,空调带来的凉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却比不上心里的绝望。卧室门半开着,客厅的灯光从缝隙中漏进来,伴随着电视机低沉的嗡嗡声。
“爸,妈,你们怎么一直没睡?”林小华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小雪点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他们一直在客厅……三个孩子昨晚哭到半夜,我骗他们说妈妈在医院治疗,今天就能回来……”她的声音哽住了,手指紧紧攥着毯子边缘。
林小华推开卧室门,客厅的灯光刺得他眯起眼睛。父亲林建军和母亲吴秀兰并排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凉透的茶水和几块咬了一口的饼干。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早间新闻,音量调得很低。
“……昨日安城至西城高速西城县出口发生重特大交通事故,截止目前已造成五人死亡,十二人受伤……”女主播职业化的声音传来,屏幕上闪过扭曲的汽车残骸画面。吴秀兰慌忙抓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小华……”林建军站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担忧。这位老父亲一向挺直的背脊此刻佝偻着,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林小华没有回应,他径直走向沙发,却在半路被茶几绊了一下,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膝盖撞击地板的疼痛远不及胸口撕裂般的痛苦。他蜷缩在地上,手指深深抓进地毯的绒毛里。
“雪儿……雪儿……”他像念咒语一样重复着妻子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把她唤回来。小雪跪在他身边,想扶他起来,却被他推开了。
“姐夫,你别这样……”小雪的眼泪滴在林小华的手臂上,烫得他瑟缩了一下。
吴秀兰抹着眼泪去厨房倒水,水壶在她手中颤抖,热水洒了一柜台。林建军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肩膀微微耸动。
时间在悲痛中缓慢流逝,直到墙上的挂钟指向七点,林小华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拿起手机,指尖在“岳父”的通讯录条目上悬停了许久,终于按下了拨号键。
“喂,小华啊。”电话那头传来陈新远洪亮的声音,背景音是摩托车引擎的轰鸣,“我正要去工业园区上班呢。”
“爸……”林小华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你听说昨天那场车祸了吗?听说死了好几个人,真是造孽……”陈新远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语气里带着对新闻事件的唏嘘。
林小华的呼吸变得急促,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泛白。客厅里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他。
“爸,雪儿她……”林小华闭上眼睛,“出事了,人已经没了。”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只剩下了让人窒息的叹息声。良久,陈新远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我女儿现在在哪?我要去看看她。”
“县人民医院……太平间。”
挂断电话,林小华一下瘫软在地上,小雪赶紧过去把他用力扶到了沙发上,又拿起一张纸巾擦了擦他的泪水。
二十分钟后,县人民医院太平间门口,两家人沉默地站在一起。陈新远穿着工厂的蓝色制服,胸口还别着工牌,显然是马上就要去企业上班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太平间紧闭的铁门,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眼泪汪汪的样子让人十分心疼。他不敢给妻子打电话,怕妻子承受不了这个打击。
就在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一叠文件。“请问是陈雪儿的家属吗?”医生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林小华身上。
林小华木然点头。
“情况是这样的。”医生推了推眼镜,“安城市人民医院有三名危重病人急需器官移植,分别是心脏、肝脏和双肾。外省的医疗专家已经就位,但一直找不到匹配的供体。”他翻开文件,“陈雪儿女士生前签署了器官捐献协议,她的器官与三位患者完全匹配。”
林小华的大脑一片空白。器官捐献?雪儿什么时候签的这样的协议?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医生继续道:“三位受捐者都是年轻母亲,都有年幼的孩子。如果得不到及时移植……”
“我女儿签的字在哪?”陈新远突然打断医生,声音嘶哑。
医生翻到文件最后一页,指着角落里的签名。林小华凑近看,那确实是陈雪儿清秀的字迹,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爱心——这是她签名的习惯。
“这不可能……”林小华摇着头后退,“她从没跟我说过……”
“姐夫。”小雪轻轻拉住他的胳膊,“去年姐姐去献血那次,回来特别高兴,说做了件有意义的事……会不会就是那时候?”
记忆的碎片突然在林小华脑海中拼凑起来。那天陈雪儿确实回来得很晚,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晚饭时她一直说“生命是可以延续的”,他还笑话她突然变得这么文艺。
“我们的孩子没了……”陈新远突然哭出声来,“让那三个妈妈替我们孩子好好活着吧……”
陈新远抹了把脸,转向医生:“需要办什么手续?”
就在这时,林小华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蔡校长”三个字让他愣了一下——安城师范学校的校长蔡小平,他的顶头上司。
“林校长,听说你家里出了事……”蔡校长的声音异常温和,“我女儿悦悦肾衰竭三年了,今天早上医院通知说有匹配的肾源……是你爱人……”
林小华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世界怎么会这么小?校长的女儿竟然是受捐者之一?
“你先把家里的事处理好,学校这边不用着急。”蔡校长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似乎不忍心再多说什么。
医生递过来一份同意书和笔。林小华盯着纸上冰冷的法律术语,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眼睛里。“遗体解剖”“器官摘取”……这些词汇残忍地将陈雪儿物化成了一个医疗资源。
“我们能……再看看她吗?”林小华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太平间的冷气扑面而来,林小华打了个寒战。陈雪儿安静地躺在冰柜上,身上盖着白布,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她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嘴角甚至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林小华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冰冷的触感让他猛地缩回手。
“雪儿……”他俯身在她耳边轻语,仿佛怕吵醒她,“你早就决定好了是吗?你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想要自己拿主意……为什么没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一滴泪落在陈雪儿的眼皮上,顺着她闭合的眼睑滑落,像是她在回应丈夫的呼唤,可是他们却已经天人两隔了。
忙完一切,林小华走出医院时,阳光刺痛了林小华的眼睛。他机械地迈着步子,耳边家人的说话声变得遥远而模糊。马路上车来车往,喧嚣的城市一如既往地运转着,仿佛没有人在乎一个叫陈雪儿的女人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姐夫!小心!”小雪尖锐的喊声突然穿透迷雾。
刺耳的刹车声在耳边炸响,林小华感到一股力量猛地把他往后拉。一辆黑色轿车在距他不到半米的地方急刹停下,司机探出头来破口大骂:“找死啊!想死也别害人!”
林小华呆呆地看着司机愤怒的脸,突然觉得他说得对。他是想死,想立刻结束这撕心裂肺的痛苦。陈新远和林建军连忙上前道歉,司机骂骂咧咧地开走了。
“小华!”陈新远抓住女婿的肩膀用力摇晃,“你给我振作点!雪儿不在了,可三个孩子还在!他们需要爸爸!”
三个孩子……林小华混沌的大脑浮现出儿子林云松甜甜的笑脸,女儿林宛月调皮的眼神,还有小女儿林宛茹可爱的样子。他们还不知道妈妈永远不会回来了。
“爸……”林小华到了路边终于崩溃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哭出声来,“我该怎么办……没有雪儿我该怎么办……”
陈新远也跪下来抱住女婿,两个男人的眼泪混在一起。“雪儿的一部分会活在别人身体里……”他哽咽着说,“就像她一直希望的那样……生命是可以延续的……”
林小华抬起头,透过泪眼看见县人民医院大楼上“生命至上”四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恍惚间,他仿佛看见陈雪儿站在光里,朝他温柔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