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金翠的指尖还沾着方才争执时打翻的茶水,她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目光像两束冷光灯,先扫过女儿紧扣着陌生男人的手,又掠过王强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空气里浮动着未散的火药味,与何美颜话尾那点刻意的轻松撞在一起,竟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客房?”余金翠突然笑了,那笑声像玻璃杯沿裂开的细纹,“美颜,你记得上周你表姐带男朋友回来,你爸是怎么说的吗?”她转向何梓,后者正用指节抵着眉心——那里有一道新鲜的指甲划痕,像道闪电劈开他向来从容的轮廓,“老何,你说‘何家的床不睡来路不明的人’。”
王强的喉结动了动。他感到何美颜的指甲陷入自己虎口,像五枚小小的钉子。此刻他看清了茶几上倒扣的相框——那是美颜大学毕业典礼的合影,她站在父母中间,学士帽的流苏被风吹得扬起,像一柄骄傲的剑。现在剑尖对准了他。
“来路不明?”何美颜松开手,从包里掏出一份折得方方正正的文件,“这是王强公司刚拿到的省级非遗工坊资质,我们准备合作推广苗银锻造。”她展开文件时,纸张边缘还带着复印店的余温,“至于‘睡’……”她突然弯腰捡起滚到沙发底下的手机,屏幕在掌心亮起,屏保是她和王强在工作室的合照——两人举着刚完成的錾花手镯,炉火在他们瞳孔里跳动,“他今晚睡不睡客房,取决于你们要不要听这个项目的完整方案。”
何梓的指节从眉心移到了那份文件上。他摸到凹凸的钢印,像摸到一块滚烫的烙铁。余金翠的围裙系带不知何时松开了,软塌塌地垂在腰侧,像条战败的旗。王强看见美颜的耳垂红了——那是她每次谈判前都会出现的征兆,此刻却像两粒朱砂,点在了何家客厅惨白的灯光里。
“客房在二楼左转。”何梓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砂纸磨过木头的质感,“但王强先生,我们家的床有规矩。”他指向玄关处供奉的铜制貔貅,“明早六点,它嘴里要出现第一炷香。”
余金翠的围裙系带猛地抽紧。她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散落的文件哗哗作响——那些印着“苗银”“非遗”字样的纸张,此刻正像一群白鸽,扑棱棱地飞向客厅每个角落。美颜弯腰去捡,发梢扫过王强手背,留下一缕带着檀香的痒。他忽然看清貔貅底座刻着的小字:“以火试金,以诚试人。”
凌晨五点四十,天刚泛青,王强就醒了。
客房里的老式座钟滴答响,像在给心脏打拍子。
他轻手轻脚地下楼,先去厨房找火柴。
灯一开,不锈钢灶台上已经摆着三支未拆封的檀香、一只干净的铜香炉,旁边压着一张便签——六点前,要让它张嘴。——余字是瘦金体,锋利得像手术刀。
他刚把香插好,背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何美颜穿着宽大的t恤,头发乱蓬蓬,倚在门框边看他。
“我妈五点就起来洗的香炉。”她声音哑哑的,“她怕你点不着。”
王强笑笑,没接话,只把香头凑近打火机的火苗。
第一缕青烟升起时,貔貅的铜嘴像被烫醒,微微张合。
美颜伸手,替他把垂到眉前的碎发拨上去。
“我小时候,我爸生意失败,家里最后一个铜壶都拿去抵债。
那天我妈也是五点起来,给这尊貔貅点香,求它别走。
结果当天真的有人回头买了我爸的库存。”
她顿了顿,“所以他们信的不是神,是回头客。”
六点整,香还剩半寸。
何梓穿着运动服从楼上下来,额角有汗,显然已经绕着小区跑了两圈。
他停在貔貅前,看香灰一寸寸断,又看王强。
“昨晚那份合同,利润分成比例再让两个点,我就签字。”
语气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王强没急着回答,先把最后一点香插稳,才转身。
“叔叔,利润我让三个点。
但我要的不是合同——我要借您名下那间老仓库做非遗研学教室,三年免租。”
何梓一愣,随即笑出声,眼角挤出几道深纹。
“你小子还价还得比我还狠。”
余金翠端着蒸笼从厨房出来,热气在她面前蒙了一层雾。
“都别杵着了,虾饺要趁热。”
她偏头冲王强,“吃完把碗筷洗了,我们家不留吃闲饭的。”
王强“哎”了一声,下意识看向美颜。
后者正用筷子戳破一只虾饺,金黄汤汁流到勺子里,像早霞。
她冲他眨眨眼:“愣着干嘛?以后三年洗碗的次数,多着呢。”
七点,阳光穿过天井,落在貔貅铜嘴上,香灰恰好被最后一缕风卷落。
何梓把签好的合同推到王强面前,纸面还带着打印机余温。
“小子,记住——火能试金,也能烫手。”
王强提笔,在乙方那一栏工工整整写下名字。
最后一捺落下时,他听见美颜在旁边小声说:“爸,烫手才记得住温度。”
八点整,合同被装进一只牛皮纸档案袋,袋口的红绳缠了三圈,像枚安静的封印。
余金翠把档案袋塞进王强手里,顺势帮他理了理衬衫领子——指尖掠过锁骨时,王强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中午跟我去趟老仓库。”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利落,“美颜去公司盯样稿,你跟我学开卷帘门。”
说罢,她解下围裙,露出里面早已换好的藏青色旗袍,盘扣扣到最顶端,像一道上了锁的城门。
老仓库在南门码头后面,砖墙爬满爬山虎,门口两棵木槿开得正疯。
余金翠从包里掏出一把铜钥匙,钥匙柄上缠着红线,磨得发亮。
“这门比你年纪都大。”她说着,弯腰把钥匙插进锁孔,手腕一拧——“咔嗒。”
卷帘门发出老人咳嗽般的声响,慢悠悠升上去。
阳光像泄洪一样灌进去,尘埃在光柱里跳舞,王强看见上千个木箱叠成山,每个箱角都印着褪色的“何记银坊”戳。
“美颜外公留下的。”余金翠拍了拍最近那只箱子,木屑簌簌掉,“当年说是要熔了做飞机零件,老爷子连夜把箱子推进地窖,才保住这批老银胚。”
她弯腰掀开箱盖,银光“哗”地溢出来——几百片银片,薄得像柳叶,表面凝着一层灰,却掩不住底下流动的光。
王强伸手想摸,被余金翠一巴掌拍开。
“带手套。”她扔过来一双粗布手套,语气像在训学徒,“这批银片是‘软锻’,留指纹就废了。”
十点半,仓库门口停了辆小货车。
司机探出头:“余姐,市里研学团四十个学生,一点半到,要铺安全垫,还要临时隔断,来得及吗?”
余金翠抬腕看表,转头对王强扬了扬下巴:“会拧螺丝吗?”
王强点头。
“那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家的‘临时工’。”她勾勾手指,“工钱一天一百五,包午饭,干不干?”
王强笑:“阿姨,您说多少就多少。”
余金翠也笑,眼角细纹像鱼尾:“别高兴太早,美颜小时候拧螺丝拧哭过。”
十二点,隔断装好,安全垫铺完。
王强满手铁锈,汗水顺着下巴滴进领口。
余金翠递给他一瓶冰镇盐汽水,瓶盖“嘭”地弹飞。
“美颜说你爸是木匠?”她突然问。
王强灌了半瓶,点头:“老家做寿材的,我十二岁就会用榫卯。”
余金翠“嗯”了一声,目光飘向仓库角落——那里立着一只未完工的银丝灯笼骨架,细如发丝的银条交错成网,在阴影里泛着冷光。
“老爷子临终前,做了三年灯笼,没做完。”她声音低下来,“他说要等一个能把木头和银子接上的人。”
一点二十五分,研学团的大巴车到了。
孩子们叽叽喳喳涌进来,像一群扑棱棱的麻雀。
余金翠瞬间换了张脸,笑纹堆成花:“小朋友们,今天我们来给银片‘洗澡’——谁第一个摸到银泡泡,晚上带回家一个小银铃!”
王强被安排在最前排示范“银片淬火”。
火焰舔上银片边缘时,他听见孩子们在惊呼,也听见美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王强,你袖子!”
他一低头,袖口被火星烫出个焦黑的洞。
美颜冲过来,一把扯下自己发绳上的丝带,三两下缠住他手腕。
丝带是藕荷色的,带着她常用的洗发水香味。
“我妈没告诉你吗?”她小声说,“这火只认何家人的手。”
王强愣住。
余金翠在不远处看着,忽然扬声:“美颜,带他去换件工作服——左边箱子里有你爸年轻时的工装。”
两点整,王强穿着何梓二十年前的藏蓝色工装重新出现。
工装胸口绣着“何记”两个小字,针脚已经泛黄,却意外地合身。
余金翠瞥了一眼,没说话,只是往他手里塞了把更小的焊枪。
“试试。”她指着灯笼骨架最后一根银丝,“接上它。”
王强深吸一口气,焊枪“滋啦”一声,银丝熔成一滴亮银色的泪,稳稳落在接口。
余金翠盯着那滴银泪看了很久,久到孩子们都开始围着美颜要银铃。
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接上了。”
三点,研学团离开。
仓库重归寂静,只有木槿花香从门缝钻进来。
余金翠从兜里掏出个旧铁盒,打开,里头是张黑白照片——年轻的何梓穿着同一件工装,手里举着一盏完工的银灯笼,背后是美颜外公的笑脸。
她把照片递给王强:“灯笼骨架还差最后一步‘鎏金’,美颜不会,她爸手抖,我……老了。”
王强摩挲着照片边缘,指腹触到一行钢笔字:【赠吾婿,若有一日,银火相传。】
他抬头,余金翠已经背过身去,肩膀微微颤。
“阿姨……”
“叫早了。”她声音哑,“等灯笼亮了再叫。”
傍晚六点,美颜来接人。
仓库门口,王强和余金翠并排坐在木箱上,夕阳把两人影子拉得很长。
美颜晃了晃手里的外卖袋:“妈,我买了你最爱吃的酒酿圆子。”
余金翠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带回家吃,今晚不留仓库。”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冲王强抬了抬下巴:“灯笼明天再鎏金,今晚……先回家吃饭。”
王强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回家”指的是何家。
他看向美颜,后者正歪头冲他笑,夕阳在她睫毛上碎成金粉。
“愣着干嘛?”她伸出手,“回家啊,临时工。”
王强握住那只手。
掌心相贴的瞬间,他听见“咔嗒”一声——像极轻的锁,落进了极小的锁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