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深重,寒意透过薄薄的窗纸渗进来,连蔓儿却觉得胸腔里有一把火在烧,灼得她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桌上油灯的光晕微微晃动,映着她紧握的拳头和苍白的指节。
“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
沈诺最后那句话,像淬了冰的钉子,牢牢钉在她的耳膜上,反复回响。不是商量,不是提醒,是命令。他终于撕破了那层看似引导、实则掌控的薄纱,将她彻底拉入他布下的棋局之中。
县衙户房、核查户册、绝户宅基地……这些词在她脑子里翻滚,交织出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她不知道那两户绝宅藏着什么秘密,但沈诺如此谨慎,甚至不惜深夜前来警告,其下埋藏的定然是足以掀翻整个村庄,甚至更可怕的东西。
她是他选中的棋子,一枚需要“谨言慎行”、必要时甚至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
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爬升,但与此同时,一种被强行压抑许久的、不甘被摆布的逆反心理,也如同暗火般悄然窜起。他凭什么认定她会乖乖听话?就凭那点似是而非的“回护”和那些冰冷的律法条文吗?
连蔓儿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厢房里来回踱步。心跳得厉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即将踏入未知险境的、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战栗。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知道那两户绝宅里到底有什么!
暗流涌动
第二天,连家村看起来与往常并无不同。日头升高,炊烟袅袅,村民们照常下地劳作,妇人们在家门口闲话家常。
但连蔓儿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村里似乎多了几个面生的“货郎”,眼神精明,不像真正做小买卖的,总在不经意间打量着村西头的方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感。
午时将近,里正早早候在了村口,神色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虑。很快,几个穿着皂隶公服、面色严肃的县衙书吏出现在了村路上,手里拿着厚厚的册簿。
核查开始了。
书吏们挨家挨户地盘问、登记,语气刻板,问题细致得让人心惊。村民们大多畏官,问什么答什么,不敢有丝毫隐瞒。队伍缓缓向着村西头移动。
连蔓儿的心也随着那队伍的移动越提越高。她借口去河边洗衣,选了一处地势稍高的坡地,远远地注视着那边的动静。
终于,书吏们停在了那两户早已荒废、院墙坍塌的绝户宅前。里正的脸色明显变得更加紧张,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个为首的书吏翻看着册簿,指着那两处宅基,厉声问里正:“这两户,丁册记载早已绝户,为何地契未曾注销?这些年,赋税由谁承担?宅基可有被人侵占挪作他用?”
里正支支吾吾,眼神闪烁:“回、回官爷……这,年头久了,小老儿也记不清了……许是,许是……”
“记不清?”书吏冷哼一声,目光如电,“里正掌管一村户册,如此紧要之事,岂是一句记不清就能搪塞过去的?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周围看热闹的村民也窃窃私语起来,看向那两处荒宅的眼神充满了猜测和不安。
连蔓儿屏住呼吸,手心全是冷汗。她知道,关键时刻到了。沈诺警告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此刻,她若是真的“不知道”,里正很可能无法交代,整个村子都可能被牵连。
就在里正快要支撑不住时,人群外围,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官爷明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青衫落拓,神色平静。他缓步上前,对着那为首的书吏微微拱手,姿态不卑不亢。
“沈公子?”书吏显然认得他,或者说,认得他所代表的某些东西,脸上的厉色稍稍收敛了些,“此事与你有关?”
“无关。”沈诺淡淡道,目光扫过那两处荒宅,语气平稳,“只是此前借住村里,恰好看过几眼旧档。依稀记得,这两户虽绝,但其远房族亲多年前曾来料理过后事,并留下话,宅基暂留,以待后世子孙或许归来认领。此事当时似乎也在里正处有过简单记录,或许年代久远,册簿繁杂,一时难以查找。”
他顿了顿,继续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至于赋税,因其田产早已变卖充公,仅余宅基,按《户律》,荒芜宅基无产出者,可不征赋税。想必是因此,才一直未曾注销地契。”
他说的条理清晰,引用的律法条款也精准无比,一下子将里正从“失职”的嫌疑中摘了出来,变成了只是“册簿繁杂,一时难以查找”。
那书吏盯着沈诺,眼神闪烁了几下,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他哼了一声,合上册簿:“既然沈公子如此说,想必是有些依据。此事暂且记下,待回衙后再仔细核查旧档。”
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危机,竟被沈诺三言两语悄然化解。里正长长松了口气,看向沈诺的眼神充满了感激。
连蔓儿远远看着,心中却并无轻松之感。沈诺出面了,他用他的方式保下了这个秘密,但也意味着,那个秘密的重要性,远超她的想象。而他昨晚的警告,更像是一种对她“听话”程度的测试。
夜半私语
是夜,万籁俱寂。
连蔓儿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白天发生的一切在她脑海里反复上演。沈诺冷静自若的身影,书吏凌厉的盘问,里正惊慌的眼神,还有那两处沉默的、仿佛藏着无尽故事的荒宅……
她翻来覆去,最终猛地坐起身。
她要知道答案。
悄无声息地披衣下床,她像一只灵巧的猫,溜出房门,融入浓重的夜色里。她没有去村西头的荒宅——那里目标太大,而且她相信,沈诺既然出面保下了那里,短时间内反而不会有人敢去动。
她去了一个相反的方向——连家存放旧物和少量粮食的仓房。那里堆放着一些连守诚都未必记得的、年代久远的杂物。
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她小心翼翼地翻找着。灰尘弥漫,蛛网缠手,但她顾不上了。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她。
终于,在一个积满厚灰的破旧木箱最底层,她摸到了一本用油布包裹着的、极其古旧的册子。她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颤抖着手打开油布,就着月光,勉强辨认出册子封面上模糊的字迹——《连家村户册·附记(元隆七年至元隆二十一年)》。
元隆年间!那是将近三十年前了!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册子,纸张早已发黄脆化,墨迹也多有晕染。她借着月光,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大多是些零散的记录,某户添丁,某户嫁女,某户迁出……看起来并无特别。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手指翻到最后一页,几行略显潦草、仿佛仓促写就的小字,猛地撞入了她的眼帘:
“……元隆二十一年秋,西头连仲海、连季山两户,七口人,一夜之间……暴毙。死状凄惨,疑为……时疫。然……然未见红斑高热,反见口唇青紫,疑似……中毒。上报县衙,未果。恐惹祸端,族中议,秘而不宣,对外只称急症绝户。宅基封存,不得擅动。切记!切记!”
连蔓儿的呼吸骤然停止,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僵了!
暴毙!七口人!中毒!上报未果!秘而不宣!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原来……那根本不是普通的绝户!是疑似被毒杀,并且上报县衙后石沉大海的惨案!连家祖辈选择了隐瞒真相,草草了事!
那么沈诺……他如此关注这件事,甚至不惜动用手段压下县衙的核查,他到底是想掩盖这桩陈年旧案,还是……他想查清这桩旧案?
而他让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是真的怕她惹祸上身,还是……怕她窥破某些与他相关的秘密?
就在她心神剧震、浑身冰冷之际,仓房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融入夜风的叹息。
连蔓儿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抬头——
只见仓房那扇破旧的木门边,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个青色的身影。
沈诺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手中那本泛黄的旧册,眼神在冰冷的月光下,深得见不到底。
“看来,”他的声音低沉如夜雾,听不出丝毫情绪,“你还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