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夜露般的微哑,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猝然劈开连蔓儿紧绷的神经。
《贼盗律》第二十七条,释义有误。
他……他知道!他知道她在看什么,甚至知道她哪里看错了!他就在外面!在这深更半夜!
连蔓儿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握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粗糙的纸页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僵硬地转向那扇薄薄的、隔绝内外的窗户,喉咙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窗外的人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回应。短暂的沉默后,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窗纸,清晰地落入她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
“第二十七条,凡盗官私马牛而杀者,徒二年半。注云:‘谓以屠割为业,专行此术者。’若临时宰杀,非专业者,不入此条,当依故杀官私马牛论处。”
他顿了顿,像是给她消化的时间,然后继续道,语气平淡无波,却每一个字都砸在连蔓儿的心尖上:“你所阅版本,注疏混淆了‘专业’与‘临时’之别,将临时起意宰杀亦纳入此条,是为谬误。当以《永徽律疏》为正。”
连蔓儿的心脏狂跳起来,手下意识地翻动着膝上的书卷,哗啦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她飞快地找到那条律文,就着昏暗的油灯,目光急急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她之前凭借记忆和理解自行揣摩释义的地方,竟真的……错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顺着脊椎爬升而上。
他不仅知道她在看律法,还在暗中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连她理解上的细微偏差都了然于胸!并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指正她?
这不再是简单的警告或试探,这是一种……更为复杂的、让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互动。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半晌,才挤出一点干涩的声音:“……为什么?”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用这种方式?
窗外陷入了沉寂。只有夜风吹过屋檐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不知名虫豸的啾鸣。
良久,就在连蔓儿以为他已经离开时,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却答非所问,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
“律法如刃,毫厘之差,便可定人生死。” “握刀之人,更需谨慎。”
话音落下,窗外再无声响。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极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觉。
连蔓儿却依旧僵坐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映照出她眼中翻涌的惊骇、茫然,以及一丝被强行点燃的、灼热的求知欲。
他像是在打磨一把刀。而她,就是那把需要被磨得锋利、却又不能伤及自身的刀。
接下来的日子,一种诡异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连蔓儿更加废寝忘食地钻研那两本书,尤其是《大周律疏》。她不再仅仅满足于死记硬背,而是开始尝试理解每条律文背后的立法本意和逻辑关联。遇到晦涩难通之处,她甚至会大着胆子,在沈诺心情看似尚可时(她凭借一种近乎野兽本能般的直觉来判断),于无人处,用极低的声音提出一两个极其简短的问题。
沈诺的反应每次都不尽相同。
有时,他会像是没听见,径直走过,留她一人站在原地,手心冒汗。 有时,他会停下脚步,瞥她一眼,然后用最精炼的语言,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往往三两句话,便让她茅塞顿开,比她自己苦思冥想数日都管用。 更有极少的时候,他会像那夜一般,在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时机,看似随意地丢下一两句提点,精准地纠正她某个即将跑偏的理解。
【互动值+10。宿主提出学术性问题。】 【互动值+5。目标人物进行学术指导。】
连蔓儿早已习惯了系统这种隔靴搔痒的判定。她真正在意的,是每一次短暂交锋后,心中那份对规则、对权力、对沈诺其人愈发清晰的认知,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浸在智慧交锋中的战栗感。
她开始下意识地模仿他的思维模式,模仿他那种剥离情绪、直指核心的冷静分析。她发现自己看待村里纠纷、家长里短的眼光,竟然真的变得不同了。
这天,村里两个汉子因为地界纠纷闹到了里正那里,吵得不可开交,几乎要动手。一个说对方多占了他一垄地,另一个咬死说没有,当年分地时就是那么划的,谁也拿不出确凿证据。
里正被吵得头大如斗,左右为难。
连蔓儿当时正路过,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她看着那两块相邻的土地,听着双方毫无新意的争吵,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户婚律》中关于田土争议的几条原则,以及……沈诺曾经随口提过的“重证据、轻口供”的断案思路。
她目光扫过那块争议地的边缘,忽然注意到一处极其细微的异常——靠近李家地头的那一垄,庄稼的长势和株距,与李家其他地垄似乎有微不可查的差异,反倒更接近张家的种植习惯。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脑中形成。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在里正和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指向那处地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尝试性的冷静:“里正叔,可否让人量一量从这边界到李家地头第三棵老槐树的距离?再看看张家地头对应的距离?或许……地界没动,只是有人年年种的时候,不小心往这边多撒了一犁铧的种子,年深日久,就觉得地是自己的了。”
她的话音刚落,张家的汉子脸色猛地一变,眼神开始闪烁。
里正将信将疑,但还是叫人拿了绳子来量。结果果然如连蔓儿所料,从边界到李家地头的距离,比应有的标准少了几乎一垄的宽度!
事实面前,张家的汉子顿时蔫了,讪讪地承认,好像确实是自家老人每年播种时习惯性地往那边靠一点,几十年下来,竟真当成自家的地了。
一场争执,就这样被连蔓儿以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悄然化解。
周围的人群发出惊叹的唏嘘声,看着连蔓儿的目光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新的敬佩。里正也抚着胡子,对她连连点头。
连蔓儿却并未感到多少欣喜,只是微微松了口气。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人群外围。
沈诺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那里,正静静地看着她。夕阳的余晖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但他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
然后,他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连蔓儿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被认可的微甜和更深警惕的战栗感,迅速席卷了她。
她慌忙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快步离开了人群。
身后,村民们还在议论纷纷,称赞着“蔓丫头真是越来越有见识了”。
但连蔓儿知道,她这点“见识”,来自于哪里。
她正在一步一步,沿着他指引(或者说,诱导)的方向,走向一个她无法预知的未来。
而她悲哀地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开始……习惯甚至依赖于这种危险的“成长”。
夜色降临,连蔓儿在油灯下摊开书卷,却有些心神不宁。白天里沈诺那个轻微的点头,反复在她脑海里回放。
就在这时,窗外又传来了极轻的叩击声。
连蔓儿的心猛地一提。
这一次,没等她询问,窗外那低沉的声音便已响起,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以及一种不容错辨的、公事公办的冷硬:
“明日午时,县衙户房书吏会来村里核查今春的户册。若有人问起村西头那两户绝户的宅基地……”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落下,不等连蔓儿有任何反应,窗外的气息便消失了。
连蔓儿坐在桌前,浑身冰凉,方才那一丝微甜的错觉被彻底击得粉碎。
县衙户房、核查户册、绝户宅基地……什么都不知道……
这不是提点,这是指令。是一个不容拒绝、不容置疑、必须严格执行的指令。
他终于……不再仅仅满足于打磨她这把刀了。
他要开始……用她了。
冰冷的恐惧感再次攫紧了她,但这一次,恐惧之中,却隐隐夹杂着一丝诡异的、被卷入风暴中心的悸动。
她看着跳动的灯火,缓缓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