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握在谁手里”,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连蔓儿心底漾开层层叠叠、冰冷而惊心的涟漪。
她端着空了的茶盘,脚步有些发飘地走回灶房,后背的冷汗还未完全消退。沈诺最后那一眼,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她所有隐秘的挣扎和那点刚刚萌芽的、对“力量”的贪婪。
握在谁手里?
答案不言而喻。
她现在能借用的,能狐假虎威的,不过是他指尖漏下的一点微末碎屑。他随时可以收回,甚至可以……用这把刀,反过来将她凌迟。
连蔓儿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疼痛让她清醒了几分。
不能飘。绝对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股危险的兴奋感死死压下去,重新将那本厚重的《大周律疏》抱进怀里。这一次,她不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硬啃,而是真正开始尝试去理解那些条文背后的逻辑和力量。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平静,甚至更加平静。连蔓儿依旧沉默寡言,低眉顺目,将所有心思都埋在了那两本书和日复一日的劳作里。
只是,她偶尔会“恰好”在她爹娘为赋税或邻里纠纷发愁时,状似无意地提起一两条相关的、从律法上看来的说法,依旧小心翼翼地裹上“听沈公子提过”的外衣。
效果是显着的。连守诚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同,甚至有一次,在纠结是否要买一头看起来便宜但来历有些可疑的耕牛时,竟然破天荒地主动询问了她的“看法”。
连蔓儿按捺住心跳,凭着记忆里关于“赃物追缴”和“善意取得”的模糊概念,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
连守诚听完,沉吟了半晌,最终放弃了这个“便宜”。
一种微妙的、前所未有的感觉,在连蔓儿心底滋生。那是一种被需要、被倚重的感觉,虽然微小,却真实地撬动了她一直以来卑微如尘的处境。
她开始更加留意村里的大小事务,不再仅仅是为了收集信息,而是下意识地用那本《大周律疏》的框架去套,去分析。像是一个刚刚得到新玩具的孩子,沉迷于这种解谜般的快感。
沈诺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依旧没什么表示,但连蔓儿能感觉到,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停留的时间似乎更长了些,那目光里的审视意味更浓,偶尔,甚至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兴味?
像是在观察一只偶然学会了某种把戏的幼兽。
这种认知让连蔓儿感到屈辱,却又无法抗拒那随之而来的、一丝微弱的“被关注”感。
她像是在走钢丝,脚下是万丈深渊,却忍不住为那一点点虚假的高度而心跳加速。
这天,连蔓儿去河边洗衣裳。几个村里的妇人正在那里一边捶打衣物,一边叽叽喳喳地闲聊,话题中心是村东头老赵家那个刚被镇上富户退婚的女儿秀娥。
“……说是八字不合,我看呐,就是嫌老赵家穷了!” “可不是嘛!那镇上的张家,眼睛长在头顶上!” “秀娥丫头眼睛都哭肿了,真是造孽……” “退就退了呗,那聘礼总该退吧?听说张家派人来催了好几次了,话里话外难听着呢!”
连蔓儿默默地听着,手下捶打衣服的动作慢了下来。
聘礼退还纠纷……这似乎,《大周律疏》的《户婚律》里……有相关条文?
她凝神回想,那些拗口的字句在脑海里艰难地翻滚。
“……诸许嫁女……已报婚书……辄悔者……杖六十……男家悔者,不坐,但聘财不追……”
好像是……如果女方悔婚,要受罚,聘礼也要退。但如果是男方悔婚……聘礼好像就不用退了?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是这样吗?她记错了吗?
洗衣的妇人们还在替秀娥抱不平,咒骂着镇上的张家。
连蔓儿鬼使神差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插了进去:“……好像……如果是男方先悔婚,那聘礼……是可以不用退的吧?”
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迟疑,混在妇人们的嘈杂议论里,并不起眼。
但话一出口,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
所有妇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到了她身上,带着惊讶和疑惑。
“蔓丫头,你说啥?” “不退?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听谁胡说的?”
连蔓儿被她们看得有些发窘,脸颊微热,下意识地想缩回去,但话已出口,她只能硬着头皮,小声道:“我……我也是瞎看的……那本……律法书上,好像有这么一条……”
“律法?”一个妇人嗤笑一声,“律法还管这婆婆妈妈的事?” “就是!丫头片子懂什么!别瞎说!”
连蔓儿抿紧了唇,不再吭声,低下头用力捶打衣服,心脏却跳得厉害。她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又自作聪明了?
妇人们很快又聊起了别的话题,没人再把她的插嘴当回事。
连蔓儿暗暗松了口气,却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她洗完衣服,抱着木盆往回走,心里还在反复琢磨那条律文,试图确认自己到底有没有记错。
刚走到村口,却看见秀娥的爹,老赵头,正蹲在自家矮墙根下,抱着头唉声叹气,一脸愁苦。张家催聘礼的人显然又来过了。
连蔓儿脚步顿了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低着头,想快步走过去。
就在她经过老赵头身边时,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却飘进了她的耳朵,带着哭腔和绝望:“……这可咋办啊……哪来的银子还啊……这不是逼我们爷俩去死吗……”
连蔓儿的脚步像是被钉住了。
她看着老赵头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影,看着这个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庄稼汉被逼到绝境的绝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那本《大周律疏》冰冷的字句,和眼前活生生的苦难,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她猛地握紧了木盆边缘,指节泛白。
深吸一口气,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过身,走到老赵头面前,声音依旧不大,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
“赵叔,”她说,“聘礼……也许不用还。”
老赵头愕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和茫然:“蔓、蔓丫头?你说啥?”
“律法上写了,”连蔓儿强迫自己迎上他困惑的目光,一字一句,尽量清晰地说,“如果男方悔婚,聘财不追。是张家先退的亲,不是吗?”
老赵头张大了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律……律法?这……这能行?”
“书上……是这么写的。”连蔓儿重复道,手心全是汗,“您……您可以去问问里正,或者……问问沈公子?”她最后还是习惯性地,拉上了那面虎皮大旗。
老赵头将信将疑,但绝望之中,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会死死抓住。他喃喃着“沈公子……对,问问沈公子……”,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朝着里正家的方向去了。
连蔓儿看着他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既有害怕,又有一种奇异的、做了某件大事般的虚脱感。
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会不会惹来麻烦。
但她做了。
傍晚,消息就传开了。
老赵头真的壮着胆子去问了里正,里正又特意去请教了沈诺。沈诺给出的说法,竟然和连蔓儿白天说的分毫不差!
张家理亏,果然没再敢明目张胆地催要聘礼,虽然私下里少不了怨怼,但明面上的危机,算是暂时解了。
一时间,连蔓儿的名字和“懂律法”这三个字,悄无声息地在连家村传开了。
村民们看她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沉默寡言、可有可无的黄毛丫头,而是带上了惊奇、探究,甚至是一丝隐隐的……敬畏?
连蔓儿她爹连守诚走在村里,腰杆似乎都挺直了些,偶尔还会有人凑上来,旁敲侧击地想通过他问问“蔓丫头”某些家长里短里的“说法”。
连蔓儿尽量避开这些目光,依旧沉默地干活、看书,但那种被无形中抬高了的地位,像细微的电流,不可避免地窜过她的四肢百骸。
她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这天夜里,她正就着昏暗的油灯费力地辨认着律法条文,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连蔓儿吓了一跳,警惕地抬起头:“谁?”
窗外沉默了片刻,然后,一个压得极低的、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
“《贼盗律》第二十七条,释义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