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时的雨本该带着凉意,可今年落在长安朱雀大街上的雨,却裹着股焦糊味。
李德全捧着从河东传来的八百里加急,靴底的泥水蹭在紫宸殿的金砖上,晕出深色的痕。
“陛下,河东…… 河东蝗灾已蔓延到河北了。”
他的声音发颤,展开的奏报上,墨迹被雨水洇得模糊,只 “蝗虫过处,赤地千里” 八个字触目惊心。
朱五六正对着考绩司新呈的秋收预估册出神。
江南的双季稻亩产比去年又增了一成,沈落雁的名字旁被他画了个小小的对勾。
可此刻,那墨迹仿佛活过来,变成密密麻麻的虫豸,爬得他后颈发紧。
“打开殿门。”
他忽然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案上的青瓷笔洗,水溅在 “南水北调功成” 的烫金匾额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殿门推开的刹那,风裹着雨灌进来,夹杂着远处灾民的哭嚎。
御花园里新栽的秋禾,昨夜还泛着青绿,此刻叶片已被啃得只剩筋脉,几只灰黑色的蝗虫正趴在残存的稻穗上,翅膜振动的声音像细碎的砂纸摩擦。
“传百官议事。”
朱五六的指尖掐进掌心,渗出血珠。
“让考绩司把近三年各地的仓储账册全搬来。”
早朝的钟声响得格外沉。
文官们的朝服下摆沾着泥,武将们的铠甲上还带着边关的霜,可谁也顾不上整理 。
阶下的沙盘里,被朱五六用朱笔圈出的灾区,已从河东蔓延到关中,像一块不断扩大的毒疮。
“臣昨夜观天象,荧惑犯心,此乃天谴啊!”
钦天监监正拄着拐杖,白胡子抖得像风中的蛛网。
“陛下当率百官祭天谢罪,或许能感动上苍。”
“祭天?”
户部尚书张瑜的声音劈了叉,他刚从河北赈灾回来,袍角还沾着灾民煮蝗汤的腥气。
“臣在河间府亲眼见,蝗虫把树皮都啃光了,百姓煮蝗虫充饥,十户有八户在咳血!现在摆祭品,是让蝗虫吃还是让百姓看?”
朱五六没说话,只是把一碟东西推到御案中央。
那是用蝗虫磨成的粉,掺着少量麦麸,是阿蛮昨夜带着宫女试做的。
粉粒粗糙,带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
“张尚书,”
他拿起一块用虫粉做的窝头,掰了半块塞进嘴里,喉结滚动时,青筋在脖颈上突突直跳。
“这东西,能让百姓活下来吗?”
张瑜扑通跪下,额头撞在金砖。
:“能!只是…… 只是百姓说,吃多了便血……”
“那就让太医院配药方。”
朱五六把剩下的半块窝头放在案上。
“告诉灾区百姓,每上交一斗蝗虫,换半斗粟米。考绩司派人盯着,谁敢克扣,斩。”
灾情像野火般烧了半月,朱五六的眼窝陷得越来越深。
白日里,他在紫宸殿听各地奏报,夜里就守在考绩司的账册堆里,算赈灾粮的调度,核灭蝗药的配给。
李德全端来的参汤热了又凉,他却只记得在沈落雁递上的《灭蝗农书》上批注。
“蝗卵怕水,可引渠灌田”。
这天夜里,御书房的烛火映着两份奏报。一份是北方传来的。
“定州灾民聚众抢粮,县令弹压时被石头砸断腿”;
另一份是诸葛亮从江南发来的。
“已调二十万石粮北上,只是运河水位低,船行迟缓”。
“陛下,西域诸国的使者又来求见了。”
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们说…… 说若陛下肯割让河西三郡,愿献灭蝗秘术。”
朱五六猛地拍案,烛台翻倒在 “南水北调” 的舆图上,火苗舔着秦岭的标记,被他一脚踩灭。
“秘术?是看朕这里遭了灾,想趁火打劫!”
他抓起那份求见文书,揉成纸团扔在地上。
“告诉他们,大周的土地,一粒米都能当武器,用不着什么秘术!”
正说着,殿外传来喧哗。
沈落雁披着蓑衣闯进来,裙角沾着泥浆,手里攥着半截蝗虫翅膀。
“陛下,臣试过了!把草木灰和硫磺混在一起,撒在田里,蝗虫真的不敢靠近!”
她身后跟着呼延燕,肩上扛着把大弓,箭囊里插着几支绑着麻布的箭。
“臣带人试过火攻,夜里在田边点火,蝗虫扑过来,能烧满满一筐!”
阿蛮也挤进来,手里捧着个陶罐。
“这是用蝗虫和野菜做的酱,臣尝了,不腥!能让灾民多撑些日子。”
朱五六看着她们脸上的泥痕,忽然笑了,眼角却有湿意。他以为自己是在孤军奋战,却忘了这后宫里的姑娘们,早不是只会抚琴绣花的娇客。
三日后,朱五六带着诸葛亮、沈落雁和一队禁军,出了长安北门。
车驾没插龙旗,只用青布遮顶,看起来像支寻常的赈灾队伍。
越往北走,景象越触目惊心。原本该金黄的田野,如今只剩光秃秃的田埂,灾民们跪在路边,把草根往嘴里塞。
有个穿破棉袄的孩童,手里攥着只蝗虫,正怯生生地往嘴里送,被母亲一巴掌打掉,母子俩抱着哭作一团。
“停车。”
朱五六掀开车帘,沈落雁连忙递上虫粉窝头。
他接过,走到那对母子面前,把窝头塞进孩子手里。
“别怕,这是用蝗虫做的,能吃饱。”
孩子的母亲抬头,看清他的脸,忽然磕头如捣蒜。
“是陛下!陛下亲自来了!”
哭声惊动了周围的灾民,黑压压的人群跪了一片,有人举着啃剩的树皮,有人捧着死蝗,七嘴八舌地喊:“陛下,救救我们!”
朱五六站在田埂上,望着远处被蝗虫啃成骨架的村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朕知道你们苦。现在,男丁随禁军去挖防火沟,妇女跟着沈姑娘学撒药粉,老人孩子去河边洗蝗虫 —— 记住,每做一件事,都记在考绩册上,灾过之后,加倍还你们粮食!”
人群里忽然站起个瘸腿的汉子,是当年参与南水北调的石匠。
“陛下,咱信您!当年修渠,您说按绩给粮,咱真的吃上了白米饭!”
灭蝗的法子渐渐传开。
白天,沈落雁带着农妇们在田里撒药粉,青布头巾上落满草木灰;夜里,呼延燕领着猎户们用火攻,火把连成的长龙在旷野里蜿蜒,像条活过来的火龙。
玛丽娅也带着西域工匠赶来,她把硝石粉和硫磺按新比例调配,制成的 “灭蝗药” 撒在地里,蝗虫爬过就会抽搐死去。
她的琥珀色眼睛熬得通红,却总在试验成功时,对着朱五六露出个沾满灰的笑。
阿蛮的 “蝗虫酱” 成了救命粮。
她教灾民把蝗虫焯水去翅,和着野菜、盐巴捣成酱,装在陶罐里能存半月。
有个老婆婆尝了口,抹着眼泪说。
“这酱比当年逃荒时吃的观音土,不知强多少倍。”
考绩司的账册上,每日都添新记录:
“王五,一日挖防火沟三丈,记优,赏米一升。”
“赵六家,上交蝗虫二十斤,换粟米十斤。”
“玛丽娅,改良灭蝗药配方,记特等功,赏锦缎十匹。”
但是这些都治标不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