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用金看着满堂族老眼中的愁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喜色,只觉得这七个月的风浪、惊险都没白费,那些在海上啃干硬饼、枕着浪涛入睡的日子,此刻都成了值得的注脚。
他挺了挺脊背,脸上带着几分骄傲,声音也比刚才更沉实了些。
“能寻到这条商路,不是我一人的功劳,是‘探索号’上所有弟兄豁出命拼出来的。”陈用金话锋一转,方才的意气稍敛,眼底添了层黯然。
“只是……此行凶险,折损了不少船员弟兄,有几个还是打小跟着陈家跑船的熟面孔,没能跟着回来。”
厅内的欢喜劲儿淡了些,陈上珍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陈用金的胳膊。
“你记挂着他们就好。”他转向众人,声音斩钉截铁,“陈家从来不是凉薄人家,更不会亏待为陈家做事的人。
这样——所有牺牲的弟兄,每家眷送去一百银元,让他们能置些田产,或是做点小生意,日子能安稳些。
至于平安回来的弟兄,每人奖励三十银元。”
“爹说得是。”陈用金立刻应道,转头对陈永福道,“二弟,这事你去办,明早就带着银子去各家走一趟,多说几句宽心话。
牺牲的弟兄名字,我稍后列给你,一个都不能漏。”
陈永福重重点头:“大哥放心,我准保办妥当。”
族老陈钟年也点头赞道:“上珍公这处置公允!弟兄们为陈家卖命,陈家这样待他们,往后才有人肯跟着陈家闯!”
陈用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这不仅是给牺牲弟兄的交代,更是给活着的人看——跟着陈家,不会被亏待。
他重新看向桌上的航海图,目光又亮了起来:“抚恤的事定了,咱们也该说说下一步了。
这条美洲航线得赶紧再跑一趟,先把路子趟顺了……”
话没说完,厅外的脚步声陡然变得密集且沉重,管家几乎是踉跄着掀开门帘,脸色比檐下的霜色还白,声音发颤。
“老爷……少爷……府门外围了好些警察,前头还跟着官差,说是……说是有京里来的大人要见少爷!”
满堂的欢喜与筹谋瞬间凝住,族老们脸上的笑意僵着,目光齐刷刷落向陈用金。
陈用金心头一沉,面上却稳得住,借着抬袖的动作,已悄将羊皮图往桌案内侧拢去,跟着拿旁边的账簿一压。
“京里来的大人?”他抬眼看向管家,声音听着平稳,“既如此,便请进来吧。慌慌张张的,倒让外人看了陈家的笑话。”
陈上珍也缓过神,拄着拐杖往椅子上坐了坐,沉声道。
“都坐好,咱们陈家行得正坐得端,不必慌。”
族老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拢了拢衣襟坐回原位,只是脸上的喜色已淡得没了踪影,眼里多了几分紧张。
不多时,门外传来靴底叩击青石板的声响,沉稳有力,一步步近了。
管家掀开门帘,两个身着黑色华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并无方才管家说的“好些警察”。
走在前面那人目光扫过厅内,最后落在陈用金身上,拱手道。
“在下外贸司司长周煌,冒昧登门,打扰陈老板了。”
陈上珍见状,忙撑着拐杖站起身,脸上堆起几分得体的笑意,对着周煌拱手回礼。
“周大人说笑了,上官突然驾临,是我等未曾远迎,失礼才是。
寒舍简陋,倒是让大人屈尊。”
说罢他又转头对陈用金道:“还不快给周大人看座?”
陈用金应声,刚要吩咐下人,周煌已摆了摆手。
“陈老先生不必多礼,在下今日来,是有要事相询,不必这般客气。”
周煌看向陈用金,“听闻陈老板刚从远海归来?”
这话问得直白,厅内的空气又紧了紧。
陈用金端起桌上的茶盏,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笑道。
“不过是寻常跑船,去了趟东洋,倒劳周大人挂心了。”
周煌听了这话,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只淡淡笑了笑,指尖在袖中轻轻叩了叩。
“陈老板不必讳言,这等关乎家族兴旺的秘密,换作是谁,也不会轻易对外人讲。”
厅内的空气顿时凝住,族老们都屏住了呼吸,连陈上珍握着拐杖的手都紧了紧。
周煌迎着陈用金微变的神色,缓声道。
“想来陈老板知晓美洲大陆,西洋诸国在那里经营上百年,赚得盆满钵满,偏我大清商船想去,却连条正经航线都摸不到。”
周煌顿了顿,目光里添了些恳切,语气却更坦诚。
“我今日来,只为那美洲航线。若陈老板真寻到了,还望能与朝廷通个气——于国,能拓一方商途。于民,能添几分生计,于陈家,自然也不会亏了去。”
厅内族老们眼风交缠,目光在陈用金脸上黏着,藏着按捺不住的急,又裹着几分不敢乱开口的拘谨。
陈用金指尖贴着茶盏凉滑的釉面,面上依旧平平静静,只勾了勾唇角。
“周大人这话实在折煞人。美洲大陆?不过是西洋商船嘴里的趣闻罢了,我只跑东洋的买卖,哪敢碰这等没影的事。”
周煌听了,非但没露半分不耐,反倒朗声笑了,眼角纹路里都透着恳切。
“陈老板先别急着回绝。实不相瞒,当今圣上对工商本就看重,对海贸更是放在心上,前两年特意下过旨,凡能拓新商路的,赏银,赐官都论得。
就说去年上海府有商户寻着去吕宋的新道,圣上当即赏了万两白银,还允了他十年关税免除,这可是明摆着的例子。”
周煌往前略倾了倾身,声音平和。
“若是陈老板真寻着了美洲航线,肯与朝廷通个气,以圣上的胸襟,给陈家的好处只会更重。
不说别的,往后船队出海,朝廷水师沿途护着,西洋人再敢在海上耍横使绊子,自有咱们的炮舰替你撑腰。
再者,海关那边的查验、厘税,朝廷也能给陈家行方便。”
周煌顿了顿,目光亮了些,语气添了几分郑重。
“以这航线的分量,若真能促成,朝廷说不定会授予陈家专营特权。
往后这美洲商路,陈家可优先采买、专营特定货物,旁人想沾手,得先过陈家的门槛。
这等特权在手,陈家的生意何止是稳,简直是平地起高楼,往后百年的基业都能靠着它立住,这难道不比独自扛着风险强?”
周煌的话音刚落,陈用金握着茶盏的指节已悄悄泛白,眉峰微蹙,周煌许的好处实在动心,可这条航线是弟兄们拿命换的,贸然交出去,他总怕落得任人摆布的下场,一时仍沉住气,没接话。
这迟疑落在周煌身后的张家豪眼里,身为外贸司副司长,张家豪本就带着公务在身的厉色,此刻见陈用金还在犹豫,便往前站了半步,脸上没半分笑意,声音也冷硬起来。
“陈老板,周司长把话都递到这份上,已是给足了陈家体面。你可得想清楚,这等机会可不是常有的。
美洲航线是何等大事?瞒是瞒不住的。如今是朝廷主动上门来问,给了陈家坦陈的余地。
若是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往后真被朝廷查出来——私拓新途不报,那便是欺君之罪。到时候别说航线保不住,陈家这百年基业,怕也得抖三抖吧?”
族老们脸上的血色淡了几分,你看我我看你,终是陈钟年轻咳了一声,慢悠悠开口,目光却往陈用金那边飘。
“两位大人既这么说,想必是揣着十足的诚意来的。咱们陈家在海上走了这些年,最知道‘顺势’二字的分量,太执拗了,反倒容易栽跟头。”
旁边的族老连忙接话,声音里带着斟酌。
“是啊,老哥这话在理。朝廷看重,是陈家的体面。
真要是拧着来,咱们这些老骨头倒是不怕,就怕连累了小辈们,让陈家的船往后在海上难行啊。”
另一人也跟着点头,话里带着点叹惜。
“说到底,都是为了陈家能安稳着往前走。什么事经得住‘欺君之罪’这四个字压呢?能有转圜的余地,总比硬碰硬强。”
这些话没一句明着劝“同意”,却句句往“稳妥”“顺势”上靠,把轻重缓急摆得明明白白。
陈用金听着,又瞥了眼父亲陈上珍——老人家没开口,却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眼里是明明白白的“掂量着来”。
他终是叹了口气,抬手将桌案上的账簿往旁挪了挪,露出底下卷着的羊皮航海图,声音沉了沉。
“两位大人,实不相瞒,这条航线……确实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