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这一番话说完,景佑帝的内心大受触动,有心酸,有老怀安慰,也有猜忌,于是他看着长安,“你想做什么呢?”
长安:“其实一开始,儿臣只是想要个更尊贵的位分,因为受够了那些老学究们的叨叨。”
“儿臣其实恨极了郭文林,却不得不顾忌那些大人,还要留着他一条命,儿臣不想过那样受制于人的日子了。”
景佑帝:“你才过了几天受制于人的日子啊,这就觉得苦了?”
真要说受制于人,谁还能比他这个帝王更憋屈呢。
长安面色不变,心知那番话已经让景佑帝共情了,于是继续道:“父皇明鉴,儿臣并非不知天高地厚,只是每每想到那些老臣倚老卖老,连父皇推行新政都要百般阻挠,就更觉伤心。”
“父皇,儿臣这几年在外,才深知在京时受了您多大的庇佑,更是体会到了何为权利。”
“儿臣刚到熙州的时候,知州韩丰宁甚至都没有亲自来问安,儿臣当时住在驿站,拒绝了韩府管家求见后,熙州的高门大户就都没有夫人们前来了。”
“后来您将熙州给儿臣做了封邑后,儿臣才敢让衙门一起协助新农具的推广,儿臣派去的管事,也少了许多的流言诋毁。”
长安说的是事实吗?当然是,韩丰宁的确是没有将她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长安说的只是权利吗?是,也不是。
是,就是长安终于摆脱了稚嫩的情情爱爱的想法,明白了手握权力的公主,才能做个真正的受人尊敬的公主这个道理。
不是,那是因为长安刚才的话,归根究底只是想表达一个现象,就是皇权式微,所以知州才敢怠慢公主。
而皇权式微,正是景佑帝的心中大忌。
景佑帝此时就在想,原来不只是朝中百官压制,在外的朝臣们,也要忘记他这个帝王了么?
诉过了苦,那就该表功了。
长安又道:“所以儿臣坚持要将那本劝农书作为惠农署的官方指导,推广到全国的州县,也是希望百姓们知晓,父皇您是将农事和百姓们,都放在心上的。”
皇权不下乡,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可老百姓们,真的不会在饿肚子时关心天子过得好不好。
随着新农具和新作物的推广,《长安劝农书》也被大家知晓,百姓们就会问长安是谁,哦,是公主啊,那公主还知道劝农,这不就意味着皇帝老爷也关心着农事呢,所以景佑帝和长安的声望,就能这么又上了一层。
朝臣压制,宗室威胁,皇权式微,这让已过知命之年的景佑帝,好似又回到了幼年登基时,那些不敢诉诸于口的惶恐,那些压在他心上几十年的不满,此时都在他的意识里叫嚣着,是继续做个傀儡帝王,还是赌上长安的命,给他们父女争一片天地出来。
沉默,良久的沉默过后,景佑帝开口道:“你可知道,纵使你身为公主,一旦事败,恐怕为父也保你不住。”
长安:“儿臣知道。”
“可是,相比起在京里安享这虚假的富贵,儿臣更愿意为父皇做马前卒,虽死无悔。”
话已至此,景佑帝也做出了决定:“朕只能保证不阻拦,也可以顺水推舟,但权,需要你自己去夺。”
长安等的就是这句话,可别等她在夺河中路驻军的军权时,再给她卸磨杀驴或是中途阻止了,“儿臣只要有父皇的信重即可!”
父女二人达成了一致,结成了同盟,景佑帝就提到了郭文林:“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景佑帝既然都能知晓,长安在熙州找武师傅的事情,那郭文林的现状也一定瞒不过他。
因此从长安这次回来,直到这时,景佑帝都从未问过一句,为何没带驸马一起回来,或者是关心一句驸马的身体。
长安:“郭文林欺骗在前,辜负了儿臣的一片真心,将儿臣当傻子一样,儿臣绝不会放过他的。”
“只是,汪云英求儿臣,愿一生效力,只求再多给他十一年的寿命,以还薛氏的抚育之恩,儿臣也答应了。”
景佑帝不置可否道:“嗯,郭淮清前些日子上书,以治家不严为由辞官,朕没有应允。”
当日薛氏招供之后,浮云亲自将人送回了郭府,并将流言一事挑明了告诉郭淮清,不管之前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情,被浮云这么一说,总是要有所表示的。
长安:“儿臣明白。”
长安既然想插手兵权,那朝里就要有人为她辩解,至少要在景佑帝不方便袒护的时候,能站出来维护她,那郭淮清就还有用处。
长安:“父皇,儿臣下个月就启程回熙州,想带走一个人。”
景佑帝甚至都不过问,直接道:“允了。”
长安是在宫里用了晚膳后离开的,一回到府里,就写了手信,交代浮云明日一早就去找开封府尹,将江癞子悄悄安置到别院里,好好给他养养身体。
长安走了之后,景佑帝并没有安寝,在烛火下看书,心思却渐渐飘远了。
他想到了公主乳母毒害驸马的事,那时只以为是长安联手乳母,可如果从一开始,长安的目标就是驸马和乳母两个人呢。
现在再回头看,早就有二心的乳母被处置了,在外花心的驸马也不能出门了,可公主,却没有沾上任何不好的名声,相反却更得仁善之名。
而带着驸马求医,就是她离京的借口,是做给世人看的。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将驸马的花花肠子放在心上,那一步步的筹划,只是为了去熙州落脚,如今看,她的确做到了。
而他这个父皇,也成为了其中的一环,哪怕当初急于安抚熙州官场,也未必没有其余的办法,而不是直接封邑给了长安。
景佑帝长叹了一口气,是他低看了这个女儿,也是他忽视了女儿出嫁后的生活,所以才将一个单纯善良的公主,逼到了如此境地,艰难为自己谋划。
想到这里,景佑帝又不由笑出了声,会谋划就好,能谋划成功就是本事,他不生气做了回垫脚石。
天家无亲情,他这几十年的帝王生涯,已经见惯了利益为先,赤诚?那也是夹杂着权利欲望的。
可景佑帝并不讨厌这种野望,有求于他,才能更好的效忠于他,才能真正的希望他万岁万万岁。
正如长安所言,他们是亲父女,才是真正的利益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