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循环键,五年一轮回。每五年的开头,她就变回刚送走丈夫的新媳妇,满怀期待。”
“可一到第五年的腊月…她就会彻底崩溃发疯。今年正好是第五年。我就想了这么个法子,希望能帮帮婆婆。”
“我觉得,婆婆发疯,不光是因为丈夫负心,更是因为…心里那点盼头彻底没了。”
“人活着,不就图个盼头吗?”
“您今天给了婆婆一个新的盼头…也许…婆婆以后的日子能好过点。”
她抬起头,眼睛里充满希望地看着李正峰。
李正峰忍不住伸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我一直觉得你傻乎乎的,没想到还有点小聪明。”
郑雅婷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想到还得靠他替父亲和姐姐申冤,又赶紧挤出个讨好的笑容。
李正峰问:“可你不是安北本地人,怎么会知道这些细节?连婆婆抄的诗,她丈夫身上的旧伤都一清二楚?”
郑雅婷道:“婆婆夜里会说梦话,翻来覆去念叨这些事,都是我在旁边照顾时听来的。”
“而且今年是第五年,婆婆的弟弟经常过来探望。我住在这里时,他也跟我讲过不少过去的事情。”
从这气派的大宅子就能看出,马婆婆家境很好,也很会持家,没过多久就整治出一桌像模像样的好菜:
六菜一汤,有荤有素,丰盛却不浪费。
李正峰实在想不通:马婆婆虽然年过六旬,但看得出年轻时绝对是个美人胚子。
知书达理,持家有方,家境又这么好…
这样的好媳妇,她那个丈夫是瞎了眼还是被猪油蒙了心?
居然为了巴结一个没卵子的太监,狠心写休书?
四个人围着桌子坐下。
马婆婆不停地问着丈夫的近况,事无巨细都要打听。
李正峰渐渐觉得有点招架不住,赶紧把话题岔开:
“师娘,我们来的时候路过一个茶摊,里面闹哄哄的,县里最近有啥新鲜事吗?”
马婆婆道:“新鲜事倒是没听说。他们八成是在议论杀人的事吧?县太爷判了个妒妇剐刑(凌迟),那女人伙同长辈把她丈夫和小妾都杀了。趁着秋后问斩,一起砍头了。”
郑雅婷猛地抬起头:“那妒妇…是不是姓武?是山顶村的人?”
马婆婆点头:“你怎么知道?”
李正峰立刻接话:“哦,我们在茶摊上听人说的就是这事儿。”
马婆婆点点头,又把话题绕回去:
“洪哥身子骨还硬朗吧?去年我去广大府拜见过广智圣僧,圣僧说他福寿绵长,能活过一百岁呢…”
“广智圣僧?”李正峰愕然抬头。
马婆婆道:“是啊,你也认识这位小圣僧?他可是先知,能知过去未来,当真厉害得很。”
李正峰心念急转,马婆婆此刻的记忆停留在四十多年前,她口中的先知小圣僧——
“师娘,您说的这位广智圣僧,是不是就是北门寺那位灵童?!”
前几日他们路过古宁镇道口茶摊时,那伶牙俐齿的伙计唾沫横飞地吹嘘过三位先知的名头:
什么秃驴先知、笑面先知,还有位叫陈小狗的小先知。
那伙计拍着胸脯赌咒发誓,说秃驴先知已然再度降世,成了北门寺请来的海外高僧。
李正峰当时也就当个乐子听。
茶摊伙计的嘴?那比说书先生的醒木还能拍出响儿来!
搁在他从前世蓝星那里,这帮人上了绿皮车就敢吹嘘街坊邻居在紫禁城里头推演沙盘的主儿!
总之,伙计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权当解闷儿了。
可马婆婆的话,那分量就截然不同了。
而且,她还抖搂出个新鲜事儿:
老人家板着脸,郑重其事地告诫李正峰,对那位圣僧得毕恭毕敬,万不可失了礼数。
说什么“秃驴”都是些闲得发慌的促狭鬼给圣僧起的外号,人家有正经法号——广智!
嘿,巧了不是?
李正峰心里头一动,特意打听起这位小圣僧。
马婆婆来了精神,絮絮叨叨地描绘起来。
虽说老婆婆的遭遇让人心头发酸,可她这五年一轮回、记忆只在圈里转的毛病,此刻却成了天大的便宜。寻常人哪还记得四十五年前的芝麻绿豆?
可对马婆婆来说,去广大府拜见广智圣僧的事儿,压根儿不是陈年旧账,分明就是去年刚发生的新鲜事儿!
李正峰脑子里过了一遍茶摊伙计的唾沫星子,那家伙说秃驴圣童是百年前的人物,在人间晃荡了约莫五十年。
这么一算,老婆婆拜访他之后没几年,这位圣僧就圆寂登西了。
因此,马婆婆嘴里漏出来的消息,那就金贵得很了!
李正峰竖着耳朵听。马婆婆努力回忆着那圣僧的模样:
“那位小圣僧啊,个头儿矮墩墩的像个童子,可眉毛胡子雪白雪白,脸上皱纹跟老树皮似的,活脱脱就是个寻常老头子。”
“他手里总拈着一朵莲花,莲心上滚着颗红彤彤的珠子。”
“你只要瞧上一眼,保管知道,这可不是街面上蒙人的神棍,是货真价实的高僧大德!”
“相貌呢?有啥扎眼的地方没?”李正峰追问。
马婆婆拧着眉头使劲儿想:“相貌嘛……普普通通,老婆子也没多瞅。”
“不过小圣僧的品相着实不凡,他双眉正中间,有两道竖着的皱纹。”
“他一皱眉头,那两道皱纹就微微拉开,弯成一对儿小月牙,活像……活像眉心又开了一只眼!”
李正峰心里头咯噔一下,把这特征死死刻在脑子里——这可是要紧的线头!
他绞尽脑汁,回想伙计提过的秃驴小圣僧。
当初想着人都死了,就没往心里去。
幸好他开了脑神窍,记性非同一般,很快就又扒拉出一点:
“听说佛门气焰熏天那会儿,朝廷派过人去拜会这位小圣僧?小圣僧还留了句佛偈,叫啥‘此生非吾身、来生大如意,如意贡白莲、世世奉吾尊’?”
马婆婆噗嗤一笑,连连摆手:“这都扯到哪块云彩上去了?老婆子听说的可不是这样,是——”
“此生大如意,来生莲上星;如意贡神朝,世世老子尊!”
李正峰立刻跟着念了一遍:“此生大如意,来生莲上星;如意贡神朝,世世老子尊?”
他默记下这四句话,又问:“师娘,您知道这话是啥意思不?”
马婆婆还是摇头:“老婆子哪懂这个?这话当年在安北县传得可广了,大伙儿猜来猜去,可不管怎么问小圣僧,人家就是笑而不语。”
“后来传着传着,八成是被人改了词儿。像‘世世老子尊’就给改成了‘世世奉吾尊’,意思倒是差不多,改完听着没那么粗鲁了。”
李正峰谢过她,心里却嘀咕:老婆婆想岔了。这四句话哪是民间瞎传改的词?分明是有人故意改的,就为了遮住原话的味儿!
他低声自语:“甭管是记性还是情分儿,想抹掉?不如拿别的替上!”
屋里静悄悄的,没人接茬儿。
这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要是林胡那家伙在,这会儿肯定憋不住骚话往外冒,十有八九还得是“兄弟我有个相好的”开头……
吃完饭,马婆婆乐颠颠地收拾碗筷。她整个人跟换了魂儿似的,刚开门时那股子阴沉劲儿一扫而空,变得喜气洋洋。
郑雅婷说得对,人活着就图个盼头!
有了盼头,再苦的日子也能咂摸出点甜味儿来!
李正峰笑着给了郑雅婷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
郑雅婷捂着额头,气鼓鼓地瞪他。
“谢了啊,”李正峰笑道,“你这次可能帮了大忙,立了大功。”
郑雅婷却像受惊的小兔子,双臂紧紧抱着自己,怯生生地问:“李爷……帮了别人,您心里头也高兴,对吧?”
“对啊,你这话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您可别说反话成不?今晚上明明是我求您帮忙,是您立了大功,是我欠您天大的人情。”
郑雅婷声音发颤,她最怕这阴阳怪气的调调,以前在师门没少在这上面栽跟头。
李正峰没细说,只是逗她:“那这人情你打算怎么还?”
郑雅婷讷讷地,声如蚊蚋:
“要是……要是您能给我爹和我姐姐洗刷冤屈,让他们在九泉之下能合眼……我……我愿意拼着违抗师命,给您……给您做媳妇儿、生娃娃。”
屋顶上“咔嚓”一声轻响!
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