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雅婷问:“李爷,咱们去哪儿落脚?”
李正峰道:“你熟。找个离城里玄镜司驻点近点又安全的地方,先摸摸情况,晚上我去会会那个万聪。”
郑雅婷咬着嘴唇想了想:“安北九街有位马婆婆,人特别好,帮过我。要不…去她家借住一下?”
李正峰点头:“行。不过空手上门不像话,得带点礼物。”
郑雅婷急忙摆手:“不用买礼物!不对…礼物已经备好了——您就是大礼!李爷,帮个忙呗?”
李正峰惊了:“拿我当礼物?你当我是林胡啊?我对女人没兴趣!”
花飞雨脸色微变,悄悄往后挪了半步。
李正峰瞪他一眼:“怂样!我对男人更没兴趣!”
郑雅婷气得直跺脚:“哎呀!你们这些臭男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浆糊!”
“马婆婆很可怜的!我是想让你帮帮她!我带的‘礼’就是你帮这个忙!跟我来,路上我跟你细说!”
三人把马寄在客栈,步行来到安北九街。
郑雅婷边走边说,李正峰听完明白了。
马婆婆住着高门大院,黑漆大门关得紧紧的。
郑雅婷上前拍门。
过了好一会儿,院里传来一个苍老又警惕的声音:
“天都黑了,不方便开门,有事明天再来吧。”
郑雅婷喊道:“马婆婆!是我!雅婷!”
门板“吱呀”开了条缝,一只眼睛警惕地往外瞧。
看清是她,门后的声音立刻激动起来:
“是雅婷啊!你知道我的规矩,你自己进来可以,他们俩…不行。除了正午,我这宅子不进男客。”
郑雅婷道:“可这位公子是阿公的徒弟!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阿公让他来拜见您,您闭门不见,不太好吧?”
“洪哥的徒弟?!”
老太太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颤抖,
“小先生,你…你叫什么名字?”
李正峰沉声道:“晚辈白相思。郑姑娘去京城找到家师,把您的消息告诉了他…”
“白相思?!”老太太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你…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李正峰道:“晚辈孤苦伶仃…”
他阴着脸瞪了郑雅婷一眼,郑雅婷缩缩脖子,低头看自己脚尖。
“…是家师救了我。那时年纪小,忘了自己叫什么。家师就给我取名‘白相思’。”
李正峰继续道,“我想这名字应该是出自一首诗。家师常常夜里睡不着,就一个人喝酒,低声念…”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门里,马婆婆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打开门,一把抓住李正峰的手臂:
“这个没良心的…他还记得…还记得这首诗啊!他去京城头一年,我给他写了一百多封封家书…”
“每封信里都抄了这首《红豆》…诉说我的思念…呜呜…他总算…总算还有几分良心…记下了…”
这位年过六旬的老太太,身板还挺硬朗,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头上戴着银步摇,耳朵挂着翡翠坠子,手指戴着金戒指,一身绣花的绢布衣裳,透着旧日大家闺秀的风范。
李正峰打量了一下她的装扮,带着点哀伤说:
“师娘您别怪罪。家师人在京城,身不由己啊。早些年官场凶险得很,他怕卷进那些当官的争斗里,连累了家人,牵连到您,才一直不敢接您进京。”
马婆婆叫道:“他还是这么前怕狼后怕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年老娘敢跟娘家翻脸嫁给他,就不怕被他连累!”
“这个没良心的!胆小鬼!他怎么忍心让我苦等这么多年?他为什么就不回来看看我?”
李正峰叹口气:“家师刚当上官就得罪了权贵,被整得挺惨,直接发配去看守天牢了。”
“那活儿…没年没节没假期,病了躺床上也得当值,根本离不开半步,哪有空回来啊?”
“他本来是想接您进京的,可是…唉,您也知道他那性子。”
“当年去赶考,拍着胸脯说要给您荣华富贵。后来虽然中了举,却只混了个看大牢的小头头,他…他觉得没脸见您啊!”
“家师刚入官场时,也是得罪了人。好像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看上了某个犯官的妻女,想趁着人家落难强占了去,让家师在文书上动动手脚,行个方便。”
“家师是个读书人,骨头硬,不肯同流合污,严词拒绝了。”
“结果可想而知,被穿了小鞋,很快就寻了个错处,把他从清贵的翰林院观政位置上踢了出来,发配到最苦最累的天牢当差,美其名曰‘历练’。”
“那天牢终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蟑螂老鼠遍地跑,犯人的惨叫日夜不绝。”
“家师在那地方一待就是十几年,从满腔热血的青年熬成了心灰意冷的中年。”
“早些年他还有点念想,觉得自己满腹经纶,总有机会起复,想着等哪天真能重返朝堂,步步高升,再风风光光地接您进京,让您过上好日子,也全了他当年的诺言。”
“可一晃眼…几十年又过去了。”
李正峰望着快落山的太阳,一脸感伤,
“年纪越大,他越是不敢见您,就像喝毒药解渴,越喝越难受。”
“要不是郑姑娘去京城带回了您的消息,他怕是真要等到闭眼那天,才让我们这些徒弟抬着棺材把他送回来了。”
马婆婆一听,哭得更厉害了:“你师傅…他…他竟被派去看守天牢?那天牢阴冷得能冻死人…”
“他右腿早年摔伤过,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就疼得钻心,他…他怎么扛得住啊?”
李正峰露出诧异的表情:“家师右腿有伤?这个我倒没看出来。我只知道他左肩膀有老毛病,一到阴天下雨,骨头缝里就疼得要命。”
马婆婆连连点头:“对!是左肩!是左肩!你没骗我…真没骗我…你果真是那没良心的徒弟!”
“他这次…可曾让你带话给我?可曾让你…让你…”
老太太忽然像小姑娘一样害羞起来,扭着手指头,声音低低的,
“让你带我去京城找他?”
李正峰道:“家师早就厌倦了官场浮沉,一直想回安北县老家。前些日子已经向朝廷递了辞官的折子,只等皇上批下来,就能回来了!”
马婆婆大喜:“要等多久呀?”
李正峰无奈道:“恐怕得等些日子。师娘您也知道,皇上日理万机…家师的辞呈,估计没个一年半载批不下来。”
马婆婆喃喃自语:“一年…好,我等了四十五年,不怕再等一年半载…”
她眼中又燃起了希望的光。
花飞雨听到这话,下意识地看了老太太一眼。
马婆婆引他们进屋安顿,忽然又问道:“要是你师傅回来了,我这屋子…能住得下他们家里人吗?”
李正峰随口道:“当然住得下。家师就一个人,身边只有我和两位师兄跟着伺候。”
“我们还得给皇上效力,不能跟着回来。您二老住这大宅子,宽敞得很。”
马婆婆脸上露出欣慰又怅然的神色:“洪哥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君子…当年他发过誓,这辈子只娶我一个,无论穷富,绝不另娶…他做到了。”
说着她有点生气地对郑雅婷道,“雅婷你听听!我家老头子一辈子没再娶,从来没忘记我!可我那个不懂事的弟弟当初跑来跟我说什么?”
“他说洪哥在京城巴结上了一个太监,娶了太监的干女儿,把我休了!还说什么给我看了休书!全是放屁!”
“我就知道他们一直看不上洪哥,故意编瞎话,想逼我改嫁!可我既然嫁给了洪哥,这辈子就是他的人!别的男人再好,我也看不上眼!”
老太太语气斩钉截铁,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她像捧着宝贝似的让李正峰坐下休息,又急急忙忙去张罗饭菜。
看着她忙活的背影,李正峰低声问郑雅婷:“她这样…多久了?”
郑雅婷忧伤地叹了口气:“整整四十五年了。”
“四十五年前,马婆婆的丈夫进京赶考,高中进士,当了官。按约定,他本该风风光光接妻子进京享福。”
“可这个负心汉,为了巴结权贵往上爬,竟然娶了一个大太监的干女儿!为了彻底甩掉老家的妻子,他居然狠心写了一封休书,派人送回安北!”
“幸亏那封休书被马婆婆的父亲中途截下了。马婆婆在家苦等五年,不见丈夫回来。那年腊月,她收拾好行李打算进京寻夫。”
“眼看瞒不住了,她父亲才哭着说出实情,拿出了那封休书…”
“马婆婆当场就崩溃了,精神一下子垮了,从此…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