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山,五庄观。
青石古道尽头,赵轩已静立三日。
他未曾叩门,也未曾言语,只是如一尊雕塑,任凭山风吹拂,晨露浸染。
他的气息与这座亘古长存的山脉融为一体,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问对。
第四日,天光未亮,观门“吱呀”一声自内而开。
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镇元子手持拂尘,立于门前,眸光深邃如古井,他望着赵轩,一声长叹仿佛穿过了万古岁月:“你终于来了。”
观内,清茶一盏,雾气袅袅。
二人相对而坐,沉默如旧。
良久,赵-轩将茶盏放下,五指张开,猛地按入身旁的泥土地中。
“轰!”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他手掌为中心骤然扩散,并非法力,也非神识,而是一种源自真名本源的火焰——名火!
名火无形无相,专烧天地间一切与“名”相关的律法与契约。
它如同一条寻根的巨龙,瞬间钻入地脉深处。
庭院中那棵闻名三界的人参果树猛地一颤,万千绿叶簌簌作响。
紧接着,在镇元子平静的注视下,一截最粗壮的主根竟从中断裂,露出下方埋藏了无尽岁月的秘密——半块残破的石碑。
石碑古朴无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上面仅有一行字,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一个独立世界的重量:“名属己身,非天授,非地管,非神裁。”
“这,便是初代《名律》的原文。”镇元子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沧桑,“后来,监正出手,截断后半,篡改前半,才有了如今地府与天庭共奉的‘万姓归一,共主统摄’。你既已找到这里,便该明白,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不在生死之间,而在‘定义权’之争。谁有权定义名字,谁就是万物的主宰。”
赵轩收回手,掌心沾满泥土,他凝视着那行字,仿佛看到了一个个人从生到死,名字都被无形枷锁牢牢掌控的悲剧。
要推翻一座山,首先要知道它究竟压住了多少人。
墨鸦双翼无声,引着赵轩穿过阴风怒号的忘川河畔,来到一处早已被遗忘的破庙。
庙里没有神像,只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墨香与怨气。
昏黄的油灯下,一个披麻戴发的女子正伏案疾书。
她叫苏砚,曾是地府的文书,因私自查阅禁档被逐。
此刻,她身前堆满了小山般的黄纸,每一张纸上,都用朱砂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个名字,一个早已被地府注销、被世间遗忘的名字。
“她不是疯了,”墨鸦化作人形,声音压得极低,“地府的‘除名录’每隔百年便会焚毁一次,以绝后患。她是在抢救,想把那些地府不敢录、不愿录的,全都记下来。”
赵轩走上前,灯火映照下,他看见苏砚的手腕已经溃烂流脓,握笔的手指更是骨节毕现,但她的笔却未曾有丝毫停顿。
十万亡魂,便是十万座坟,她要用一支笔,为他们立碑。
“值得吗?”赵轩忍不住开口。
苏砚的笔尖一顿,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而讥诮的脸:“你是第九代守碑人?那你可知道,第一个被从《名律》上抹去的,是谁?”
她不等赵轩回答,眼中已燃起疯狂的恨意:“是我娘。她没犯天条,没违地规,只因写了一首情诗,描绘凡人爱恋之美,便被监正判为‘名格不纯’,当着我的面,神魂俱灭,连名字都成了禁忌!”
赵轩沉默了。
他伸出手,露出自己臂骨上以血刻下的十个大字——“我不娶命,我葬规”。
他将手掌轻轻覆盖在苏砚写满名字的词卷之上,名火随心而动,自臂骨血文中汹涌而出,瞬间注入那堆积如山的黄纸!
没有烈焰,没有焚烧。
刹那间,所有的纸张都化作点点金光,无火自燃。
那承载着十万冤魂的灰烬并未飘散,而是冲天而起,直入忘川上空昏暗的夜穹。
下一刻,整个地府都为之震动。
夜空中,那片灰烬竟重新凝聚,化作一片璀璨无垠的星河!
每一颗“星”,都是一个重生的姓名,它们闪烁着,跳动着,发出不屈的微光,将忘川照得亮如白昼。
远处巡逻的地府鬼差从未见过如此景象,骇然跪倒一片。
就连刚刚路过此地的白无常,也猛地停下脚步,仰望着那片由凡人姓名组成的星空,手中的勾魂索竟不自觉地垂落。
苏砚呆呆地看着天空,泪水划过脸颊,喃喃自语:“原来……名字,真的可以发光。”
赵轩站在星光之下,声音传遍四野,清晰而坚定:“从今日起,每一个敢记住自己名字的人,都是我的同盟!”
当夜,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影掠过破庙屋顶,悄无声息地留下两样东西。
一截断裂的锁链,一张用木炭匆匆绘成的图谱。
墨鸦警惕地拾起,赵轩展开图谱,瞳孔骤然一缩。
这竟是地府用以剥夺名格的刑具——录名鞭的内部命格流转图!
图上,每一个能量节点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个关键位置,更用红点重重圈出,旁边附有一行细若蚊蝇的小字:“第三环可逆击,但需以真名撞钟三次。”
“是白无常……”墨鸦眉头紧锁,“他竟敢冒死传出这等机密。看来,他们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赵轩沉默片刻,他将图谱凑到灯火前,看着它化为灰烬,但每一个节点,每一个字,都已深深刻入他的脑海。
这不是投降,这是宣战。
是一场更大风暴来临前,来自敌人内部的第一声哀鸣。
次日黎明,赵轩独自立于忘川断崖之巅。
他没有用笔,而是并指如剑,以那块从五庄观带来的律尺碎片为刃,猛地划开自己的手腕!
鲜血喷涌而出,却未滴落,而是在他意志的牵引下,悬浮于空中。
他以血为墨,以天为纸,在广阔无垠的虚空中,写下了七个惊心动魄的大字:
“凡持己名者,皆为吾盟!”
“纵堕幽冥,不缴真魂!”
血字成形的刹那,风云变色,鬼神惊泣!
这十四个字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竟自行炸裂,化作千百道刺目的血色流光,撕裂空间,射向人间、地府、虚境,射向每一个被压迫的角落!
一瞬间,人间荒村中,正为孩子缝补衣裳的陈三娘猛然抬头,手中针线坠地,眼中泪光闪烁。
仙侠世界的某座废墟里,一位苟延残喘的李长老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枚刻着“道”字的旧玉佩,老泪纵横。
黄易江湖的某座酒楼上,寇仲正与徐子陵对饮,猛地一拍桌案,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他们,都收到了这份来自深渊的盟约。
与此同时,在九天之上,监正神殿深处,那尊象征着“万姓归一”的共名金像,那尊自天地初开便从未有过丝毫动摇的至高权柄象征,发出了第一声轻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碎裂声。
“咔嚓。”
守护金像的神将猛然睁开双眼,脸上血色尽褪。
他惊恐地看到,金像的眉心处,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正在缓缓蔓延。
警钟长鸣,响彻九霄。
一股冰冷、愤怒、足以冻结时空的意志,从神殿最深处苏醒,瞬间锁定了那道裂痕的源头。
风暴,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