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天万界的沉寂并未持续太久,那焚尽旧有纲常的余烬,正在最卑微的尘埃里,酝酿着一场燎原的风暴。
凡间,一处被遗忘的荒村。
名为阿土的牧童,黝黑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枚温润如玉的种子。
这是他从灰烬中捡到的,它不烫,反而像握着一捧清凉的月光。
他不懂什么青莲灯,也不知晓诸天倾覆的大战,只是觉得,这么漂亮的种子,应该被种进土里。
于是,他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用手指刨开湿润的黄土,将那颗希望的种子轻轻埋下。
当夜,春雨无声,细密如丝。
泥土之下,那颗种子贪婪地吮吸着雨水与地气,一抹微弱的幽蓝光芒穿透了黑暗的土壤。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村庄时,一株奇异的莲花已然破土而出。
它通体幽蓝,仿佛是用星河的碎片雕琢而成,花瓣层层叠叠,每一片都流转着玄奥的道韵。
阿土和村里的孩子们围了过来,惊奇地看着这朵一夜之间绽放的奇花。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最中心的一片花瓣上,光影流转,渐渐浮现出两个清秀的字迹——林瑶。
那名字只存在了短短一瞬,便如烟尘般碎裂,消散于风中。
紧接着,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魂光,从破碎的花心袅袅升起。
是林瑶最后的一缕真灵。
她没有实体,没有五感,只剩下最后一丝执念,勉强能感知这个陌生的世界。
她“听”不到风声,“看”不到天光,却清晰地“感觉”到,身边围着一群鲜活的生命。
那些孩童,正用树枝在泥地上兴奋地划拉着,稚嫩的声音仿佛直接响在她的魂魄深处。
“我叫大牛!我娘说我生下来就壮得像头牛!”
“我叫春妹!我爹说我是春天生的!”
“我……我没有名字,爹娘叫我狗蛋……”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林瑶的真灵微微一颤。
她曾为求大道,斩断凡尘,曾为证己道,不惜焚身。
她以为道在九天之上,在法则之巅,在永恒的寂静之中。
可此刻,听着这些最质朴、最纯粹的自我宣告,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一道无声的轻笑,在魂光中漾开。
“原来……这才是道。”
不是高高在上的赐予,不是典籍宗卷的记载,而是每一个生命,发自内心的呐喊,是对自我存在最本源的确认。
执念散去,真灵即将归于天地。
林瑶用尽最后的力量,将这点魂光猛地注入那株幽蓝莲花。
刹那间,莲花的花蕊如心脏般剧烈一跳,随即轰然爆开,化作亿万点看不见的光尘,乘着晨风,飘向四面八方,融入这百里人间的每一个生灵心中。
田埂上耕作的老农,市井里叫卖的小贩,学堂里读书的孩童,深闺中刺绣的少女……无论男女老幼,在这一刻,脑海中都同时响起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一个源于灵魂深处的宣告:
“我名自取!”
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被挣断,整个村落乃至方圆百里的凡人,都陷入了一种奇妙的顿悟。
他们纷纷丢下手中的活计,用手指、用石块、用木炭,在地上、在墙上、在自己的手臂上,颤抖而坚定地写下一个个崭新的名字。
然而,这惊世骇俗的一幕,也瞬间触动了天地的旧秩序。
天穹骤然撕裂,三十道金光身影踏云而至,煞气冲天。
为首的李长河面容冷峻,身披玄铁法袍,身后三十名执法者手持一人高的“册印锁魂幡”,结成一座威压凛然的“镇名阵”。
他冰冷的目光俯瞰着下方沸腾的村落,声音如万年寒冰,响彻四野:
“尔等凡夫,竟敢擅自更名,自毁宗门户籍,此乃动摇三界根基,扰乱天地纲常之举!罪当永镇无名渊,魂魄万世为奴!”
话音未落,他身后三十面“册印锁魂幡”同时一展!
百道粗大的金光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从天而降,朝着整个村庄笼罩下来。
那金光并非为了杀戮,而是为了抹除!
所过之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铁锈般的规则气息,要将所有凡人刚刚觉醒的“真名”,强行擦去,让他们重归“三界册籍”的掌控!
地面上,村民们惊恐地跪倒在地,眼睁睁看着自己刚写在皮肤上的名字,竟像墨迹遇水般迅速褪色、模糊。
无边的恐惧攫住了他们的心脏,难道生而为人,连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是罪过吗?
就在金网即将触及地面的瞬间,一道狂暴的血色流光撕裂长空,挟裹着震天的怒吼爆射而至!
“老子的名字是拿命从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轮得到你们这群天上的狗东西来收?!”
轰隆!
寇仲赤膊上身,虬结的肌肉上布满刀疤,手中一柄饮血无数的战刀,刀锋之上,竟密密麻麻地镌刻着无数个乱世豪杰之名!
他一刀斩出,刀意狂飙,那些刀身上的名字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道道不屈的战魂虚影,随着刀锋咆哮而出。
这正是他以自身之道熔炼的“乱世真名谱”!
刀意与金网悍然相撞,无数战魂虚影疯狂撕咬着金色的规则丝线,竟硬生生将那张天罗地网劈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李长河脸色一沉,正欲下令强攻,却不知在远处的一座山巅之上,另一场无声的狩猎早已开始。
婠婠一袭黑裙,俏立于悬崖之边,十指如兰花般变幻结印。
她的脚下,一片由无数根细微红线交织而成的巨大阵法无声无息地展开,覆盖了整座山头。
此阵名为“情名血阵”,阵法之中,浮现出无数凡俗男女在爱恨情仇中呐喊自名的瞬间。
那些名字里,夹杂着最浓烈的执念、最痴缠的爱恨。
她朱唇轻启,发出一声魅惑众生的轻笑:“世人总以为自由是无名,真是可笑……这世间最坚固的枷锁,从来不是天道敕令,而是人心自囚。”
她法诀一催,阵中瞬间升起万千红尘幻影:有新婚的妻子,满眼爱意地为丈夫改名为“郎君”,将自己的姓氏都抹去;有固执的父母,强行赐予子嗣“承宗”之名,将整个家族的期望压在他一人身上;更有热恋的情人,在山盟海誓中,互许对方为自己的“一生唯一”,从此生命中再无他想……
这些“自愿之名”,这些因爱而生的束缚,在“情名血阵”的催化下,被炼化成一道道无形的情锁,悄无声息地缠向那些刚刚觉醒了自我真名的凡人。
村落中,数名刚刚还在为自由而振奋的青年,眼神忽然变得迷茫起来。
一个刚为自己取名“飞鹏”的少年,突然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竟主动擦去了地上的名字,朝着天空跪下,喃喃道:“我错了……我爹给我取名‘安顺’,是为我好,我怎能不孝?请天官赐我名,我愿一生安顺……”
寇仲一刀劈开金网,正待再战,却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民众的意志正在瓦解,不由得怒目圆睁。
就在此时,一道平静无波的身影,自虚空中缓步而出。
徐子陵白衣胜雪,无名剑横于胸前。
那剑无形无影,唯有一线清光,仿佛能斩断世间一切虚妄。
他双目轻闭,磅礴的剑意如水银泻地般散开,瞬间便洞悉了“情名血阵”的根源。
“自愿,即是枷锁。”他轻声自语,随即睁开双眼,剑锋遥遥指向远处的婠婠。
“婠婠,你以情为刀,割的是自由,而非名。”
话音未落,剑意骤发!
那一道清光般的剑意并未攻向婠婠本人,而是化作千万缕无形的剑风,吹拂过整个村庄,精准地斩向阵法中那些“被爱所缚”的名字幻影!
剑风过处,“郎君”二字碎裂,那妻子眼中恢复了清明,她重新拿起石子,写下自己的名字;“承宗”之名被斩断,那青年挺直了脊梁,怒吼道:“我的人生我做主!”;“一生唯一”的誓言化为泡影,那对情人怔然相望,随即相视一笑,在彼此的名字旁,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每斩断一重情锁,便有一人从迷惘中清醒,爆发出更坚定的呐喊:“我的名,我自己写!”
剑意如风,顷刻间吹散了漫天执念幻象。
山巅之上,婠婠脸色微白,冷笑一声,身影缓缓化作虚无:“徐子陵,你以为破得了情?情,比天道更难焚。你等着,下次,我便用你的名字来锁你。”
天空中,执法者蓄势待发;地面上,寇仲与徐子陵严阵以待;凡人的意志,在压迫与诱惑中反复挣扎。
就在这三方僵持不下之际,九天之上,那座顶天立地的焚名神像肩头,一直静立观战的赵轩,终于动了。
他的双眼,倒映着万界众生觉醒的微光。
他感知到了林瑶牺牲化道的慈悲,感知到了寇仲以战护名的霸道,感知到了徐子陵斩断心魔的澄澈,更感知到了下方那无数凡人,在恐惧中颤抖,却依旧不肯放下手中石笔的倔强。
他不再言语,只是缓缓抬起双手,结出一个古朴的法印。
随着他法印的成型,巨大的焚名神像仿佛活了过来,那双燃烧着永恒烈焰的眼眸,猛地射出两道贯穿天地的赤色火焰!
轰!轰!
两道赤焰自天而降,无视了李长河的镇名阵,直接没入荒村东西两侧的大地。
大地剧烈震动,随即轰然塌陷,竟被硬生生炸开两口深不见底的巨井!
井口一开,无穷无尽的光点从中喷薄而出,冲天而起。
那并非灵气,也非法则,而是纯粹的“名”之烙印!
井壁之上,亿万光点如星河般流淌,那是自焚名之日以来,所有生灵自书之名的汇聚。
这两口井,便是“名源之井”!
从此,凡人只需将手放入井中,心中所想之名,便会化作不灭的真言,直接铭刻于魂魄本源之上,再不受任何天册、宗卷、血脉的拘束!
星海深处,妖皇宫殿中,帝俊透过无尽虚空,望着那两道冲天的光柱,金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低声自语:“从今往后,名字不再是标识身份的奴契,而是承载意志的誓约了。”
名源之井旁,赵轩的身影缓缓落下,他看着那些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纷纷涌向井口的凡人,声音平静而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天地。
“以前,你们的名字是别人给的。现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天空中脸色铁青的李长河,扫过远处气息起伏的寇仲与徐子陵,最终落在那一张张充满渴望与希冀的凡人脸上,一字一句地宣告:
“你们喊的名字,归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