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很快传回了平州。新的统治者们只是淡淡地表示“知道了”,便将其归档处理。一个旧时代的军阀覆灭,不过是新时代序章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
无人哀悼,无人叹息。只有北邙山的寒风,依旧呼啸着,吹过那满地的狼藉和冰冷尸骸,仿佛在诉说着权力斗争的虚无与残酷。
而这一切,与徘徊在平州街头的沈砚之,似乎再无关系。他握着手心里那几块冰冷的大洋,又仿佛,一无所有。
平州城迎来了新的主人,街道上飘起了陌生的旗帜。士兵们巡逻的脚步铿锵有力,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
或许并无不同的新时代的开始,疮痍被逐渐清理。秩序被重新建立,仿佛一切都能被覆盖,被遗忘。
我握着那几块冰冷的大洋,像一缕游魂,在已然“焕然一新”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飘荡。新政府的告示贴在墙上,宣称着革故鼎新,惩处前朝苛政。
偶尔有人围观,议论着哪些旧官僚倒了霉,哪些新贵上了台。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走过曾经的家宅旧址,那里只剩下一片被大火焚烧后的焦黑废墟。几个工人正在清理,或许很快就会有新的建筑拔地而起,抹去所有过去的痕迹。
我走过那家我曾洗过无数碗碟的小饭馆。招牌已经换了新的,老板点头哈腰地迎接着新政府的税务官。
我走过“忘忧轩”茶馆旧址,那里变成了一家新的商铺,售卖着南边来的新奇货品。
世界兀自运转,忙碌而喧嚣,只有我被定格在了那片早已消散的血色和灰烬里。
父亲的冤屈?陆峥年的无奈?陈九的算计?黑瘦汉子的牺牲?赵承业和周文甫的覆灭?
都过去了。新秩序不需要这些旧日的幽灵。
它们只属于那个被定性为“黑暗”、“腐朽”的过去,是亟待被扫入历史垃圾堆的尘埃。无人关心尘埃里曾埋葬过怎样的悲欢离合、挣扎呐喊。
我试图离开,像那个军官、像陆峥年最后告诫的那样,向南走,忘掉一切,重新开始。
我走到了城南门口。守城的士兵检查了我的路引,那份伪造的“墨言”的身份证明,新政府似乎并未仔细核查。挥挥手放行。
我踏出了平州城。前方是广阔的、未知的天地。可是,我的脚步却越来越慢,最终停滞不前。
重新开始?如何开始? 忘掉过去?如何能忘?我的一切,早已被连根拔起,焚烧殆尽。
我不再是谁的儿子,不再是谁的仇人,甚至不再是自己。我只是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一个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幽魂。
向南走,去哪里?做什么?像蝼蚁一样,为了一口吃食挣扎求生,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在某条陌生的水沟里?
那和死在平州,又有什么分别?
我缓缓转过身,望着身后那高大、冰冷、已然陌生的城墙。那里埋葬了我的一切,却也成了我唯一熟悉的坟墓。
我最终没有离开。我像一只无法飞离巢穴废墟的倦鸟,又悄无声息地绕回了平州城,却不再进入城内。
我在城郊结合处,那片战争留下最多伤痕、尚未被完全清理的废墟和贫民窟里。找到了一个容身之所,一个半塌的窝棚,勉强能遮风避雨。
我用那几块大洋,换了些最粗糙的食物和一件更破旧的棉袄,然后,就彻底身无分文了。
我开始像真正的流浪汉一样,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与野狗争食。
我不再说话,眼神空洞,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反应。人们当我是个吓傻了的疯子,偶尔施舍一点残羹冷炙,更多是厌恶地驱赶。
我的身体迅速垮掉。旧伤未愈,新疾又生。寒冷、饥饿和彻底的精神崩溃,很快将我推向了生命的终点。
在一个寒冷的清晨,有人发现我蜷缩在窝棚的角落里,已经彻底僵硬了。身体轻得如同枯柴,脸上还带着一种凝固的、说不清是解脱还是茫然的空洞表情。
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
巡逻的新政府士兵过来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吩咐两个民夫:“又冻死一个流浪的。拖到城外乱葬岗埋了,利索点。”
民夫嘟囔着,像处理一件垃圾一样,用破席子卷起我冰冷的、轻飘飘的身体,扔上一辆板车,拉出了城。
城外乱葬岗,新坟叠着旧坟,荒草萋萋,乌鸦盘旋。民夫随便找了个浅坑,将我扔了进去,草草掩埋了几锹土,便算是了事。
没有墓碑,没有姓名。只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包,很快就会被风雨荡平,被荒草淹没,仿佛从未存在过。
浊世洪流,席卷而过。沈砚之,陆峥年,陈九,赵承业,周文甫……
无论我们曾如何挣扎、算计、辉煌或卑微。最终都化为了这片沉重土地上的养料,成了这场巨大悲剧中,一个个无名的注脚。
新的旗帜依旧飘扬,新的故事正在书写。只是那旗帜下的阴影里,似乎依旧回荡着旧日的哭声。无声地诉说着求而不得、守而不住、信而被弃的永恒轮回。
乱世祭坛,从无赢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