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被带进一间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位看起来级别更高的南军文职官员,面前堆放着大量文件。之前那个数次出现的军官也站在一旁。
文职官员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打量了一下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沈砚之,语气平淡无波:“姓名?”
沈砚之沉默。
官员似乎也不期待他回答,低头翻看了一下手中的卷宗:“沈砚之,原平州士绅沈文渊之子。沈文渊涉通敌案,已于年前伏法。”
听到“伏法”二字,沈砚之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但依旧沉默。
官员继续道:“现平州光复,新政府当廓清寰宇,革除旧弊。对于前政府遗留之冤假错案,亦会酌情复查。”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沈砚之的反应。沈砚之依旧毫无动静。
官员似乎有些无奈,合上了卷宗:“经初步核查,你沈家产业已被前军阀赵承业及其党羽非法侵占殆尽,无可追回。鉴于你本人年轻,且查无直接参与其父案之证据,新政府决定对你不予追究。”
不予追究。四个字轻飘飘地落下,仿佛恩赐,却带着巨大的讽刺。
不予追究什么?追究他作为“逆犯”之子的原罪?还是追究他这段时间如同丧家之犬般的挣扎和逃亡?
官员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推了过去:“这是给你的一点路费。拿着它,离开平州,另谋生路吧。忘掉过去,好自为之。”
忘掉过去?沈砚之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像一个僵硬的、失败的微笑。
旁边的军官拿起那个小布包,塞到了沈砚之手里。布包很轻,里面是几块大洋。
然后,两人不再看他,仿佛处理完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公务,低头开始讨论其他事情。
“城北的残匪清剿如何?”
“还在负隅顽抗,但已成瓮中之鳖。”
“嗯,尽快解决。大部队不日即将开拔,北上追击赵承业残部。”
“赵承业那边有消息了吗?”
“有了。据溃兵交代,他带着一小股亲信,往北邙山方向逃了。哼,穷途末路,蹦跶不了几天了。”
北邙山?沈砚之空洞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那是平州以北的一片荒芜山岭,地势险恶,传闻多有匪患。
军官冷笑道:“他以为躲进山里就能苟延残喘?听说他身边最后那几个心腹,为了争抢他带出来的金银细软,已经内讧了。说不定根本不用我们动手,他自己的人就会……”
后面的话,沈砚之没有听清。他被士兵带出了办公室,手里的那个小布包硌得他生疼。
他就这样被释放了。像丢弃一件垃圾一样,被新的统治者“宽宏大量”地释放了。带着几块大洋,和一句“忘掉过去”的告诫。
他踉跄地走在已然“光复”的平州街道上。
周围的士兵和平民来来往往,有人脸上带着希望,有人依旧麻木。没有人多看这个失魂落魄、衣衫褴褛的年轻人一眼。
他的家,他的仇,他的痛苦,他的挣扎 。在这片改旗易帜的土地上,彻底成为了无关紧要的、需要被“忘掉”的“过去”。
而与此同时,在北邙山深处的一条崎岖小路上,一场背叛正在上演。
赵承业早已没了往日大帅的威风,穿着破旧的棉袄,形容枯槁。在一群同样狼狈的亲信护卫下,狼狈不堪地向着大山更深处逃窜。
他身边只剩下不到十人,个个面带饥色,眼神闪烁。
“大帅……歇歇吧……实在走不动了……”一个亲信喘着粗气道。眼神却偷偷瞟向赵承业始终紧紧抱着的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赵承业警惕地环顾四周,山雾弥漫,寒风刺骨。
“不能停!南边的追兵很快会搜过来!”他的声音沙哑而尖锐,充满了惊弓之鸟的恐惧。
另一个亲信凑近些,低声道:“大帅,这么跑不是办法……得找个地方把东西……分一分,兄弟们也好有条活路……”
他的目光也死死盯着那个包袱。
赵承业脸色一变,猛地抱紧包袱,厉声道:“狗日的!你们想干什么?!这些东西是咱们东山再起的本钱!谁也别想动!”
“东山再起?”之前那个亲音嗤笑一声,语气带着绝望和嘲讽:
“大帅,醒醒吧!咱们完了!现在能活着出去就不错了!您抱着这些黄白之物,能当饭吃还是能挡子弹?”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剩下的几个亲信也慢慢围了上来,眼神变得不善。树倒猢狲散,往日的主仆恩情在绝境和黄金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你们……你们敢造反?!”赵承业惊恐地后退,伸手想去摸枪,却发现枪套早已空空如也,不知何时,他的枪已经被卸掉了!
“造反?呵呵……”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亲信。正是之前参与追杀沈砚之的那个刀疤脸,他竟然从平州逃了出来。还混进了赵承业的逃亡队伍,狞笑着拔出匕首:
“赵大帅,您当年让我们去干那些脏活的时候,可没把我们当人看啊!现在,该还债了!”
“动手!”不知谁喊了一声!
几人同时扑了上去!匕首、枪托,如同雨点般落下。他们舍不得开枪,怕引来追兵和浪费子弹。
赵承业发出绝望而凄厉的惨叫,拼命挣扎,但他年老体衰,哪里是这些红了眼的壮汉的对手。
抢夺中,那个沉甸甸的包袱被撕开。金条、大洋、珠宝首饰滚落一地,在昏暗的山林里闪烁着诱人而冰冷的光泽。
这更加刺激了那些疯狂的人们!他们不再理会倒在地上的赵承业,开始疯狂地抢夺、厮打、甚至互相捅杀!
赵承业倒在冰冷的泥地里,浑身是血,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气息奄奄。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那些为了他的财宝而自相残杀、最终纷纷倒下的“心腹”。望着散落一地的、他曾经视若生命的财富,眼中充满了巨大的荒谬、不甘和恐惧。
最后,那个刀疤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抢到了最多的一份,但也身中数刀。他贪婪地将珠宝塞进怀里,看也没看地上垂死的旧主,踉跄着想要独自逃离。
然而,他没走几步,一阵排枪突然从密林中响起!
噗噗噗!
刀疤脸身体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身上冒出的几个血洞。然后重重栽倒在地,抢来的财宝撒了一地。
一队南军的搜索士兵从林中走出,冷漠地看着这满地的尸体和财宝。
“报告长官,发现赵承业残部!均已击毙!”一个士兵检查着尸体,最终停在了赵承业面前。
赵承业还没有完全断气,眼睛死死瞪着天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士兵举起了枪。
砰!
枪声在山谷中回荡,惊起一群寒鸦。
曾经显赫一时、掌控生杀大权、制造了无数惨剧的军阀赵承业,就这样如同野狗一般,死在了荒郊野岭。
尸体与那些背叛他的手下、以及他搜刮的民脂民膏混杂在一起。最终的下场也不过是曝尸荒野,被鸦雀分食。
枭雄末路,如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