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反抗,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任由他们将自己拖离这片刚刚见证了周文甫毙命、赵承业逃亡的是非之地。
他被扔进了一个临时征用的、原本关押战俘的破仓库里。里面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
溃兵、伤兵、还有几个和他一样看起来身份不明、被抓来的平民。空气中弥漫着伤口腐烂的恶臭和绝望的气息。
没人理会他。
他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外界的一切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内心那片死寂的、冰冷的荒原在无限蔓延。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呆了不知道多久,也许一天,也许两天。期间有士兵送来些馊硬的窝头和冷水,他看也不看。
直到某个时刻,仓库的门被打开,那个之前收缴他铁箱的军官再次走了进来。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的沈砚之身上。
军官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沈砚之毫无反应,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尊石雕。
“沈砚之。”军官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沈砚之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但没有抬头。
“赵承业跑了,周文甫死了,平州……现在换天了。”军官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你家的案子……理论上,可以重新审了。”
沈砚之猛地抬起了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骇人的、回光返照般的亮光!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了最后一根浮木!
“可以……重审?!”
军官看着他的反应,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怜悯,又似是嘲讽。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从身后随从手里接过一个东西。正是那个装着“黑材料”的、现在已变得干净整洁的箱子。
他将箱子放在沈砚之面前。
“你要的‘证据’,都在这里。”军官的声音低沉下去:“关于周文甫的,关于某些官员的,甚至……可能间接牵扯到当年沈案的一些边角……”
沈砚之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那个冰冷的箱盖。希望,那早已熄灭的灰烬,竟然又死灰复燃!
他猛地打开箱盖!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那些账本和信件,甚至看起来比之前还要齐整。
他迫不及待地拿起最上面一本账册,疯狂地翻找!手指因为激动而不听使唤,几乎要撕破纸张。
没有……没有直接关于沈家案的…… 他又拿起一捆信件,手指颤抖地解开…… 大多是些利益输送、阴谋算计……
他疯了一样将箱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跪在冰冷的泥地上,一页一页地翻找,一行一行地辨认!
汗水从他额头滴落,混合着污渍,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不管不顾,如同一个偏执的掘墓人,疯狂地挖掘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翻遍了每一张纸,每一个角落。没有, 没有关于父亲“通敌”的直接证据。
没有能证明那份关键书信是伪造的记录。 没有赵承业直接下令构陷的手令。 甚至连陆峥年当年可能存在的,“犹豫”或“暗中操作”的蛛丝马迹,也完全没有。
周文甫做事,果然干净利落,滴水不漏。
所有的罪恶,都被掩盖在了更庞大的、系统性的腐败和权力交换之下。变成了无数模糊代号和隐晦暗示中的一部分。
它们或许能扳倒几个官僚,或许能成为新主子拿捏旧臣的把柄,但唯独……无法替沈文渊洗刷冤屈。
沈砚之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僵硬。那双原本燃起亮光的眼睛,一点点地、一点点地黯淡下去。最终变得比之前更加空洞,更加死寂。
他停止了翻找,跪坐在一堆废纸之中,一动不动。
军官一直沉默地看着他,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看清楚了?”
沈砚之没有回答,仿佛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有些东西,”军官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得残忍:
“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或者,存在过,但早就被更强大的人,抹得干干净净了。你父亲……不过是时代车轮下,一颗稍微硌脚一点的石子罢了。”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被沈砚之揉皱的纸片,那上面有一个模糊的花押和“旧档妥善处理”几个字。
“像这种话,”军官将纸片在沈砚之眼前晃了晃,然后随手扔进旁边一个还在冒烟的铁皮桶里,那是士兵们用来取暖和烧垃圾的。
“意思可能就是……‘已经销毁了’。”
纸片落入桶中,边缘迅速卷曲、发黑,化作一缕细微的青烟,彻底消失。
沈砚之的目光,呆呆地追随着那缕青烟,直到它完全消散在空气中。
最后一丝虚假的希望,最后一点支撑他不至于彻底崩溃的念想,随着那缕青烟,彻底灰飞烟灭。
他苦苦追寻的正义,他付出一切代价想要揭开的真相,从一开始,就是一捧早已被风吹散的灰烬。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牺牲,都成了一个巨大的、荒谬的笑话。
军官不再看他,对士兵挥挥手:“把这些东西收好,归档。”
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走到仓库门口,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淡淡地丢下一句话:“世道会变,但有些规则,永远不会变。好自为之。”
仓库门再次关上,落锁。
黑暗和死寂重新笼罩下来。
沈砚之依旧跪坐在那里,坐在那堆象征着无数罪恶却也于他无用的“证据”中间,如同一尊彻底失去灵魂的泥塑。
仓库门再次打开时,透进来的天光已然不同。不再是战火纷飞的惨淡,而是带着一种秩序重建后的、冰冷的明亮。
南军的接管显然已经基本完成,虽然空气中依旧残留着硝烟和血腥味。但那种末日般的混乱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严厉的、不容置疑的新秩序。
两名南军士兵走进来,目光扫过仓库里萎靡不振的人群。最终落在了依旧蜷缩在角落、对周围一切毫无反应的沈砚之身上。
他们走上前,不像之前那样粗暴,但动作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
“起来,跟我们走。”一个士兵开口道。
沈砚之毫无反应,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士兵皱了皱眉,和同伴对视一眼,一人一边,将他从地上架了起来。沈砚之的双腿软绵绵的,几乎无法站立,全靠士兵拖着才能移动。
他被带出了仓库,刺目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外面的街道已经被简单清理过,废墟依旧,但巡逻的南军士兵队列整齐,神色冷峻。
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感扑面而来。他被带到了离督军府不远的一处临时征用的办公地点。
这里曾经是某个商会大楼,如今门口挂着崭新的、代表南方面军的牌子。进出的军官文员行色匆匆,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疲惫和掌控一切的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