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陈九才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却带着无尽的苍凉和苦涩:“帮你?小子,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他转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幕,看向了某个遥远的、充满痛苦的地方。
“你以为我盯上陆峥年、周阎王,只是为了赚你那几个可怜巴巴的大洋?”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
“沈家是惨,但你至少曾经锦衣玉食,呼奴唤婢过。你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家铺子被砸、货被抢、爹娘被活活气死病死在眼前。是什么滋味吗?”
沈砚之猛地一震,愕然地看着陈九。
陈九的脸上没有了平时的油滑,只剩下刻骨的仇恨:
“十年前,‘昌隆布行’陈家,就是被周阎王那时还只是个科长的一条‘走私’构陷。家破人亡!我爹娘含冤而死,家产全被吞没!
我那时才十二岁。像条野狗一样从城里逃出来,差点冻死饿死在路边!”
他的声音激动起来,带着哽咽:
“凭什么?就凭他们手上有枪?就凭他们心够黑?!你们沈家是翰林清贵。我们陈家只是商户平民,活该就像蝼蚁一样被他们踩死吗?!”
沈砚之彻底呆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唯利是图的情报贩子,竟然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血海深仇!
“所以……你找上我……”沈砚之喃喃道。
“所以我看准了你是沈家的人!”陈九猛地转过头,眼睛通红,盯着沈砚之:
“我看准了你对陆峥年、对赵承业的恨!我看准了你是一把能搅浑水、甚至能捅他们一刀的快刀!
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我要借你的手,报我陈家的仇!我要看着他们身败名裂!我要让他们给我们两家陪葬!”
他几乎是低吼着说出这些话,积压多年的痛苦和仇恨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沈砚之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是被那伙权贵碾碎的家破人亡的可怜虫!陈九的利用,背后竟是这般惨痛的缘由。
短暂的沉默后,沈砚之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同:“……九哥……我……”
陈九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恢复了部分往日的腔调,但语气依旧沉重:
“现在你明白了?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要么一起弄死他们,要么……一起玩完。”
他站起身,走到窝棚口,看着外面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背影显得有些孤寂:“周阎王已经警觉了,以后会更难。但咱们没退路了。”
沈砚之也缓缓站起身,走到他身边。雨水带来的寒意依旧刺骨,但内心某种东西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对陈九的猜疑和戒备并未完全消失。但却混合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怆和一种更为坚定的、同仇敌忾的决心。
“我明白了,九哥。”沈砚之的声音平静下来:“这条路,我会跟你一起走下去。直到……要么他们死,要么我们亡。”
陈九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两人在昏暗的雨光中对视,眼中是同样的仇恨和决绝。
暴雨过后,平州城仿佛被洗刷了一遍,但阳光却无法驱散。沈砚之和陈九心头的阴霾。
档案库惊魂一夜,如同一声警钟,让他们彻底认清周文甫,周阎王。的警惕和对手的强大。硬闯之路,已然断绝。
陈九变得更加谨慎,他减少了与沈砚之的直接碰面,传递消息的方式变得更加隐蔽 。
有时是塞在约定地点的砖缝里,有时是让街边的小乞丐递来一张画着奇怪符号的糖纸。
消息的内容也开始变得飘忽和令人焦虑。
“……老文书吓破胆了,打死不肯再多说一个字,钱都不要了……”
“……刘营长那边也缩了,听说被陆峥年敲打过了,不敢再乱说话……”
“……周阎王那边加强了档案库的守卫,尤其是地下二层,增加了巡逻班次……”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仿佛他们之前好不容易撬开的一点缝隙,又被迅速而彻底地焊死了。
沈砚之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无论他们如何努力,都无法撼动那堵铜墙铁壁分毫。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他开始频繁地做噩梦。
有时是父亲在刑架上血肉模糊地呼喊他的名字,有时是陆峥年冰冷嘲讽的眼神。有时是黑暗中那只掰断他手腕的粗暴的手,有时……
甚至是陈九在暴雨中那张扭曲着仇恨的脸,变得陌生而可怕。
他开始下意识地观察陈九。
观察他拿到消息时眼神细微的变化,观察他分配那些“活动经费”时的动作。观察他提及复仇计划时那过分炽热的兴奋。
他发现,陈九对“搞垮陆峥年”的兴趣,似乎远远超过了“翻案”本身。
他甚至几次暗示,或许不需要找到确凿的翻案证据,只要能找到足以让陆峥年身败名裂、甚至引起赵承业猜忌的“黑料”。
比如:贪污军饷、私下联络其他军阀等,就能达到目的。
“兄弟,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一次秘密见面时,陈九嚼着烟丝,眯着眼说:
“只要陆峥年倒了,周阎王失了这条臂膀,咱们再慢慢收拾他不迟?到时候,你想怎么给你爹翻案都行!”
沈砚之沉默着,没有接话。他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他要的是真相,是洗刷沈家的冤屈。而陈九,似乎更享受复仇本身,更想看仇人痛苦毁灭的过程,甚至不惜……偏离最初的目标?
这种隐约的分歧,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里。
与此同时,另一种极其矛盾的情绪也在困扰着他,关于陆峥年。
那日暴雨夜档案库里听到的巡查对话,除了让他恐惧,也留下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疑点。
周文甫的人说是“周处长亲自吩咐”去查看沈家案卷以防受潮,并且重点提到了“沈家那份”。
这听起来……更像是一种防备,一种对可能存在的“漏洞”的担忧。
而陆峥年单独调阅卷宗的行为,虽然可疑。但如果他真想销毁证据,为何不干脆利落地做掉?为何要留下记录?甚至……
他调阅之后,案卷依旧还在。还引得周文甫如此紧张地派人巡查?这些杂乱的想法偶尔会冒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
他立刻会用更强烈的恨意将其压下去,想起父亲可能的受辱。想起陆峥年冰冷的威胁,想起家破人亡的惨剧。
陆峥年是他的仇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就会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
这天,沈砚之在清洗一堆特别油腻的锅具时,不小心打滑,摔碎了唯一一个还算完好的大碗。
胖老板勃然大怒,不仅扣光了他当日的工钱。还将他狠狠推搡辱骂了一顿,甚至抄起旁边的烧火棍要打他。
“妈的!丧门星!干活不行,吃白饭一流!老子留着你有什么用!”胖老板面目狰狞。
沈砚之抱着受伤的手腕,蜷缩在角落里。无处可躲,眼中充满了屈辱和绝望。就在烧火棍将要落下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