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大洋!这对现在的沈砚之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他全身搜遍,也只有陈九给的几个铜板和那半块没吃完的硬馒头。
他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和绝望。
老头见状,嗤笑一声,挥挥手:“没钱?滚蛋!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我……我有这个!”沈砚之猛地从贴身处摸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羊脂白玉的平安扣,质地温润,雕工精细,是他及冠时父亲所赠,也是他此刻身上唯一值钱、且未被搜走的物件。
他贴身藏着,才侥幸保留下来。
他将玉扣递过去,手指微微颤抖:“这个……抵给你。够了吧?”
老头眼睛一亮,一把抢过玉扣,对着微弱的光线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贪婪的神色:“啧……倒是块好玉。行吧,算你走运。”
他将玉扣揣进怀里,从身后一个破旧的木箱里翻捡起来,很快拿出一张盖着模糊红印的硬纸片,又拿起一支秃笔,“冀州哪儿?哪个村?年纪?”
沈砚之忍着剜心般的痛楚,那不仅是玉,更是父亲最后的念想,机械地回答着问题。
看着那老头用拙劣的笔迹填写着虚假的信息,他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和悲哀。沈家诗书传家,如今他却要用这种最不堪的方式,换取一个苟活于世的虚假身份。
很快,“路引”做好了。粗糙,但足以糊弄一般的盘查。
“拿好了,‘墨言’小子。”老头将路引塞给他,不耐烦地挥手赶人。
沈砚之紧紧攥着那张决定他命运的纸片,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转身融入昏暗的巷子,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过往之上。
有了身份,还需要谋生。他身无分文,必须立刻找到活计。他不敢去体面的商铺,只能找最底层的工作。
码头扛包?他试了试,那沉重的麻袋几乎瞬间压垮了他单薄的身板,工头的咒骂和周围苦力的嘲笑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
“滚开!细皮嫩肉的废物!别在这儿碍事!”
他踉跄着退开,喘息着,感到一阵眩晕。
最终,他在一家充斥着汗臭和油污的小饭馆后门,找到了一份洗碗的活计。工钱微薄,仅够糊口,但老板看他识几个字,能记账,他谎称略通文墨,勉强收留了他。
从此,油腻的污水、堆积如山的碗盘、厨子的呵斥、其他伙计的排挤,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他那双曾经只握毛笔的手,很快被泡得发白、溃烂,布满油污和伤口。
他沉默地干活,沉默地吃饭,沉默地睡在厨房角落堆放的米袋上。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避免与任何人产生不必要的交集。
偶尔有巡警或兵痞来吃饭,他都会心脏骤停,死死低下头,将脸埋进蒸腾的热气里。
只有在深夜,万籁俱寂,他才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躲在无人角落,借着月光或灶坑里未熄的余火,用捡来的炭块,在破纸上一遍遍书写、勾画。
他写下父亲的名字,写下所有他能回忆起的、与沈家案有关的细节:
抄家士兵的番号,他依稀记得几个、那个监刑军官的相貌,陆峥年的脸刻在他脑海里、茶馆里听来的零星碎语、甚至陈九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线索杂乱无章,如同迷雾。但他知道,他必须记住,必须思考。翻案,复仇,这是他活下去唯一的信念。
一天晚上,饭馆打烊后,胖厨子喝多了,拍着桌子吹牛,唾沫横飞:“……老子当年也在军营里帮过厨!见过的大官多了去了!就那个谁……赵大帅跟前的红人,姓陆的那个小子,爬得那叫一个快!啧啧,听说手段狠着呢,沈家那案子,就是他……”
沈砚之正在擦桌子的手猛地顿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瞬间冻结!
他猛地抬头,看向胖厨子,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变调:“……陆?他……他怎么了?”
胖厨子被打断,很不爽,眯着醉眼瞪他:“关你屁事?好好干你的活!”
但他显然谈兴正浓,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对旁边另一个伙计说,“……听说啊。沈家老爷子硬气,打死不认,最后还不是……嘿!还不是那位陆少将,‘亲自’去送了最后一程……这功劳,可不就立下了嘛!”
“哐当!”沈砚之手中的抹布掉进洗菜盆里,溅起一片污水。
陆峥年! 不仅抄家、监刑……还可能亲自参与了刑讯,甚至……“送了最后一程”?
恨意,如同毒液,瞬间灌满他的四肢百骸!之前所有的猜测和怀疑,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残酷的证实!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溃烂处,剧烈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墨言。他现在是账房“墨言”。
但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他是沈砚之。 一个背负血海深仇,必须隐藏在黑暗里,等待时机的,复仇之魂。
隐墨于市,藏刃于心。
督军府,陆峥年的办公室。
窗外操练的号子声隐约传来,但他面前的办公桌上,却摊开着一份与军务无关的文件,是警察局报上来的城内近期流民、意外死亡及无名尸体的记录汇总。
这是他职权范围内可以调阅的东西,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他的手指看似无意识地翻动着纸页,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名字和描述。自从刑场回来后,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就一直啃噬着他。
那个消失的、过于年轻的沈家子弟……像一根刺,扎在他看似冷硬的心防上。
没有。记录上没有符合的年轻男性无名尸。
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但随即心又提了起来,人没死,那去了哪里?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在这乱世能活几天?
他合上文件,站起身,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眼前又闪过那双充满愤怒和绝望的眼睛。
“副官!”他忽然沉声喊道。
副官立刻推门进来:“旅座!”
陆峥年没有回头,声音听不出情绪:“前几天菜市口的事,后续处理干净了吗?有没有……不该有的风声漏出去?或者,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问得模糊,刻意不点名道姓。
副官愣了一下,谨慎回答:“回旅座,都处理干净了。现场彻底清理,围观百姓也驱散了,没人敢乱嚼舌根。异常……倒是没听说。您是指?”
“……比如,有没有人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在那附近出现?或者,有没有报告丢失了衣物、食物之类的小事?”
陆峥年尽量让自己的询问听起来像是担心有同党漏网或余孽未清。
副官努力回想了一下,摇摇头:“没有接到这类报告。旅座,您是担心……”
“没什么。”陆峥年打断他,掐灭了烟,“只是确保万无一失。下去吧。”
副官狐疑地退了出去。
陆峥年知道这样问不出结果。他需要更直接的眼线。
几天后,城南贫民区。两个穿着黑色短打、一看就是地痞流氓的家伙,正堵着一个瘦弱的年轻人勒索几个铜板。年轻人吓得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