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渊……”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一块陈年腊肉,硬而硌牙,却别有一番风味。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代表各方势力的箭头犬牙交错。乱世之中,地盘、枪杆子、大洋,缺一不可。
他赵承业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就是心够狠,手够黑,眼光够毒。沈家,前清翰林世家,听着清贵,如今虽无实权,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祖上留下的田产、古董字画、还有那藏在暗处、连沈文渊自己都可能不甚了了的人脉关系网……这些都是令人垂涎的肥肉。
更重要的是,沈文渊此人迂腐,不肯合作,几次婉拒了他的“邀请”,这在赵承业看来,不仅是拂了他的面子,更是一种潜在威胁。
不能为我所用,便不能留。
更何况,最近风声紧,上面似乎要查一批与旧清残余牵扯的案子,正好需要一只够分量、又不太扎手的“替罪羊”。
沈家,再合适不过。
一个心腹幕僚垂手站在一旁,低声道:“大帅,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从沈家旧仆那里撬出了几句‘证词’,往来书信也仿了几封,只是这‘通敌’的对象……”
“东洋人。”赵承业淡淡道,语气轻松得像在决定晚饭吃什么,“眼下恨东洋人的多,这罪名够响,够吓人。记住,手脚干净点,尤其是经手的人。”
“是。具体执行的人选……”
赵承业吸了口雪茄,缓缓吐出烟圈:“让陆峥年去。这小子,是块好材料,够狠,也够听话。正好,再试试他的忠心。”
“陆少将确实雷厉风行。只是他如今位置不低,亲自去抄家……”
“就是要他去。”赵承业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手上沾了血,才能彻底断了别的念想,乖乖当我的刀。况且,他出身低,办这种‘清贵’人家,最是卖力,不会心软。”
幕僚心领神会,不再多言。
与此同时,陆峥年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擦拭佩枪。冰冷的金属部件在他手中被熟练地拆卸、擦拭、组装,动作一丝不苟。
窗外传来士兵操练的口号声,沉闷而有力。
副官敲门进来,递上一份密封的文件:“旅座,督军府刚送来的,密令。”
陆峥年接过文件,拆开火漆。快速浏览一遍,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旋即恢复平日的冷硬。
文件内容很简单:查明前清翰林沈文渊通敌(暗通东洋)一案,若证据确凿,即刻查封家产,控制一应人犯。
通敌?沈文渊?那个据说整日只知读书种花的老翰林?陆峥年心中掠过一丝疑虑。
他并非不谙世事,深知这乱世之中,构陷二字如何写。尤其是出自督军府的密令。
但他只是军人,服从是天职。他能有今天,全靠赵承业的提拔。质疑上官的命令,尤其是在这种敏感事情上,是取死之道。
他将文件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通知下去,”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一营集合,准备行动。目标,城东沈宅。封锁所有出入口,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
“是!”副官立正敬礼,转身快步离去。
陆峥年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迅速集结的士兵,黑压压的一片,刺刀闪烁着寒光。他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烟雾模糊了他冷峻的侧脸。
他不知道沈文渊是否真的通敌,他也不需要知道。他只知道,这是命令。
而执行命令,是他活下去并且往上爬的唯一方式。那一丝微不足道的疑虑,很快被铁一般的纪律和生存本能压了下去。
只是,他莫名又想起了昨天巷子里那个避让汽车的清瘦书生。那般气质,应是沈家的人吧?
烟蒂被他狠狠摁灭在窗台上。
另一边,陈九跷着二郎腿,坐在一家茶馆的角落里,耳朵却竖得老高。周围茶客们的高谈阔论,多是些鸡毛蒜皮、邻里八卦,但他总能从中筛出点有意思的东西。
“听说了吗?督军府最近动作很大啊,抓了不少人……”
“嗨,这年头,还不是想抓谁就抓谁?”
“哎,我二舅姥爷家的邻居的表侄在督军府当差,昨儿喝多了透了一句,说好像要动真格的了,查通敌呢!”
“通敌?谁啊?这么大的案子?”
“那可说不准,反正啊,是城东那片的富贵人家……啧啧,树大招风啊……”
城东?富贵人家?陈九眯起了眼,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面刚买的破铜镜,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
乱世里,这种风声往往意味着机会。或许是敲诈勒索的机会,或许是倒卖消息的机会。他得像猎狗一样嗅准方向。
他丢下几个铜板,站起身,溜达着出了茶馆,方向却是往城东而去。他得去转转,看看能不能闻到更具体的味道。
说不定,就能发一笔小财。而他走向的城东,沈宅依旧安静。
书房里,沈砚之重新拿起了那本《资治通鉴》,试图在字里行间寻找一丝内心的宁静,却不知高墙之外,冰冷的枪口已悄然对准了他的家。
督军府深处,一间不见天日的密室内,灯火通明,却更显阴森。
赵承业的心腹幕僚,一个戴着金丝眼镜、面色苍白的瘦削男人,正小心翼翼地摆弄着几样“物件”。
桌面上摊着几张信纸,纸质泛黄,是市面上早已不流通的前清旧笺。墨色也被特意做旧,不再是新墨的亮黑,而是带着岁月沉淀的灰黑。
上面的字迹,模仿着沈文渊清瘦端正的小楷,几可乱真。内容则是些模棱两可、却又足以引人遐想的语句:
“东瀛友人所示之事,需从长计议”、
“北方局势动荡,确需外力以靖地方”、
“款项已悉数收讫,静候佳音”……
幕僚拿起其中一封信,对着灯光仔细查看,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仿造这笔迹的老手,是他从大牢里秘密提出来的,做完这事,那人自然也永远闭上了嘴。
旁边还有一个上了锁的小铁盒,里面是几枚日本银行的汇票存根,数额不大不小,日期却巧妙地对应在几次敏感的时局节点之后。
此外,还有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像是偷拍,内容是某个背影与沈文渊有几分相似的人,正在与几个穿着和服、面目不清的人低声交谈。
“大帅,您看……”幕僚将几样“证据”呈给坐在阴影里的赵承业。
赵承业随意瞥了一眼,重点看了看那笔迹:“像吗?”
“九成九相似,若非极为熟悉沈翰林笔迹且心存疑虑者,绝难分辨。”
“嗯。”赵承业点点头,“那个沈家的老仆呢?嘴撬开了?”
“撬开了。吃了点苦头,画了押。”幕僚递上一份按了红手印的供词,“上面说,曾亲眼见到沈文渊深夜接待过行踪诡秘的东洋人,还听到他们密谈‘铁路’、‘矿权’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