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州城的早春,寒气依旧料峭,像是前清遗老们僵而不死的梦,不肯轻易散去。
灰蒙蒙的天压着青灰色的屋瓦,几缕稀薄的炊烟挣扎着升起,旋即被呼啸而过的北风扯碎。
街面上,黄土混着残雪,被各式各样的脚踩得泥泞不堪,穿着破旧棉鞋匆匆奔走的百姓、蹬着崭新马靴横冲直撞的大兵、还有马蹄铁踏过留下的深深印记。
这就是民国了。招牌换了些,皇帝没了,可压在头顶的天,似乎并没亮堂多少。城头变幻的大王旗,从“龙”换成了“帅”,厮杀的刀枪却更利了,征税的名目也更杂了。
平州督军赵承业,便是如今这北地十几县的天。
城东,原本是前清达官显贵聚居之地,如今虽显寥落,却还勉强维系着几分体面。
一栋门楣高悬“沈宅”匾额的宅院前,两尊石狮子沉默地蹲守着,只是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已不如往年光亮,门槛角落也积了少许未能及时清扫的尘土。
书房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寒意。
沈砚之临窗而立,身着一件半旧的月白色长衫,身形清瘦,眉目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朗与温和。
他手中捧着一卷《资治通鉴》,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望着窗外庭中一株枯寂的老石榴树。
“少爷,天冷,仔细站着风口着了凉。”老仆沈福端着一杯热茶进来,轻声提醒。
沈砚之回过神,接过茶盏,指尖传来一丝暖意:“福伯,无妨。只是看这天地萧索,想起书中所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如今这光景,又算得什么?”
沈福叹了口气:“少爷就是心善,总想着这些。如今虽是乱世,咱家老爷清廉自守,闭门谢客,总能求得一份安稳。您还是多保重身子,学问文章总是要紧的。”
沈砚之微微颔首,却不置可否。他曾坚信文能载道,笔墨可安天下。
可如今道在何方?天下又安在?父亲沈文渊,前清翰林,学问人品皆为人称道,如今却只能称病在家,对着满架诗书空叹时局。
这世道,文章似乎敌不过枪杆子了。
他呷了口茶,温热的液体滑入喉中,却化不开胸中那点郁结。
与此同时,平州城西的督军府门前,却是另一番景象。
黑漆大门洞开,岗哨林立,士兵们荷枪实弹,眼神锐利,军装笔挺,透着一股生杀予夺的冷硬气息。
一辆黑色汽车呼啸着驶来,戛然停住。
车门打开,先踏出一双锃亮的军靴,随即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钻出车厢。陆峥年穿着一身黄呢军装,肩章上的少将星徽在阴沉的天色下依旧醒目。
他面容冷峻,线条硬朗,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只余下经年军旅淬炼出的果决与威严。
“立正!”卫兵高声喝道,枪械碰撞发出整齐的脆响。
陆峥年略一颔首,大步流星地走入督军府。他所过之处,士兵无不屏息垂目。
谁都知道,这位陆少将出身寒微,是靠着实打实的军功,从尸山血海里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是督军赵承业麾下最锋利的刀。
他刚从城外军营回来,汇报新一轮的征兵和防务情况。
乱世之中,有兵才有权,赵督军深谙此道。陆峥年高效地处理着军务,指令清晰,语气冷冽,不带丝毫冗余的感情。
而在城北的闹市街区,气味和声音都混杂得多。小贩的叫卖声、拉洋车的吆喝声、茶馆里的喧哗声、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几声枪响,交织成一曲混乱的市井交响。
一个穿着藏青色短打棉袄、身形灵活得像泥鳅一样的青年,正蹲在一个卖旧货的摊子前,跟摊主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
“王老五,你这破铜镜也敢要三块大洋?你看看这锈,再看看这裂痕,顶天了这个数!”陈九伸出两根手指,眼睛滴溜溜地转,脸上挂着市井油滑的笑容。
“九爷,您这刀也忒快了!这可是前明……”
“前明个屁,上周的仿货还差不多!爱卖不卖,爷还不稀罕了呢!”陈九作势欲走。
“哎哎哎,九爷留步,留步!两块五,就两块五!算我亏本交您这个朋友!”
陈九嘿嘿一笑,摸出几枚沾着油污的铜板塞过去,顺手把铜镜揣进怀里:“成了!下次有好货色,还给我留着啊。”
他站起身,拍拍屁股,灵活地钻入人流。
他是陈九,这平州城里大大小小的消息,几乎没有他打听不到的。从哪家军官偷养了外室,到哪批军火即将过境,只要你出得起价钱,他总能给你捣鼓来点东西。
他像一抹影子,游走在三教九流之间,活得精明而现实。命运的丝线,第一次不经意的交织,发生在这黄昏时分。
沈砚之因家中墨锭用完,不得已出门,想去城南的老字号“文宝斋”买些。他避开了喧闹的主街,选择了一条相对清净的小巷。
恰在此时,陆峥年的汽车因前方道路被一支溃兵队伍阻塞,不得不绕行,也拐入了这条小巷。
而陈九,刚做完一笔“情报”买卖,揣着几块大洋,吹着口哨,抄近路回家。
狭窄的巷子,汽车、沈砚之、陈九,不可避免地挤在了一处。
汽车鸣笛,司机不耐烦地探出头呵斥:“让开!没长眼睛吗?”
沈砚之蹙眉,下意识地往墙边避让,姿态依旧保持着读书人的矜持,不愿与这铁皮怪物和粗鲁的军汉争执。
陈九却嬉皮笑脸地凑到车边,敲了敲车窗:“老总,火气别这么大嘛。这路窄,大家都担待点?”
他眼睛飞快地扫过车后座,隐约看到一个肩章闪亮的军官侧影,心里咯噔一下,面上笑容却不变。
陆峥年在车内,目光冷淡地扫过窗外。他看到了那个避让的书生,气质清隽,与这污浊小巷格格不入;也看到了那个凑上来的混混,一脸的精明算计。
都是这乱世里的蝼蚁,只是活法不同。他并无兴趣,只对司机淡淡道:“快点。”
汽车最终艰难地驶过。
沈砚之拍了拍长衫上被溅到的泥点,望着汽车远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陈九掂了掂怀里的大洋,瞥了一眼沈砚之的背影,嘀咕了一句:“啧,穷讲究。”
随即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他们谁都没有在意这次短暂的相遇。
只是惊蛰已过,地下的蛰虫开始不安蠕动,平州城上空的风,似乎更冷,也更急了。一场足以将所有人卷入其中、碾得粉碎的风暴,正在无声地积聚着力量。
督军府书房内,厚重的丝绒窗帘遮住了大半光线,只留一盏绿罩铜台灯,在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雪茄的辛辣和旧书本的沉闷气味。赵承业靠在椅背上,手指间夹着一根粗大的雪茄,并未点燃。
他年近五十,身材微胖,面皮白净,一双细长的眼睛总是半眯着,像是揣着无尽的心事,偶尔睁开,便闪过鹰隼般的锐光。
他穿着绸缎便服,手指上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