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府衙会议室。
檀香清雅的余韵尚未完全散去,却被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绷感牢牢攥住。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份量。密室中央,长桌两侧,代州之主周朔与南越公主黎明月相对而坐,如同两座沉默对峙的山峰。
他们身后,各自的核心幕僚屏息凝神,目光在两位主君之间无声地交锋,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比任何战场上的厮杀都更考验心智。
周朔端坐上首,身姿挺拔如松,玄色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沉静。
他率先打破沉寂,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沉稳,没有丝毫客套的寒暄,直指核心:“公主殿下,”他目光如炬,穿透空气,直视着黎明月那双深邃的眼眸,“贵国千里迢迢,送来占城稻种,解我代州乃至北地粮荒之燃眉之急,此恩此情,周某与代州军民,铭记于心。”
他微微一顿,话语的锋芒随即显露,“不知公主殿下,希望以何种方式,换取武器装备?”
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这是交易,更是博弈的开始。
黎明月深吸一口气,白日里那支钢铁洪流带来的震撼与压迫感仍在心头激荡,但她强行压下波澜。
她是南越的公主,是肩负国运的使节。她迎上周朔的目光,声音清越,带着南越特有的果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周大人快人快语,本宫亦不绕弯子。”
她纤纤玉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桌案上轻轻一点,如同敲下定音之锤,“南越国小民寡,地处湿热,丛林密布,山峦起伏。秦朝虎视眈眈,陈国亦非善邻,更有诸多土邦部落伺机而动。父王忧心如焚,愿以这批关乎国运的稻种,换取贵方足以武装三千精锐之装备,以御强敌,保境安民。”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随即清晰地列出清单:
“其一,‘元戎弩’,贵军远程压制之无上利器,需三百具,并配套弩箭三万支;其二,‘掌心雷’,近战破敌之杀手锏,需一千枚;其三,精铁锻造、防护严密的全身鳞甲,一千套;其四,精良刀枪三千柄,坚韧盾牌一千面;其五,火绳枪一百杆;其六,便于山地携带之虎蹲炮十尊。”
这份清单,显然是南越智囊殚精竭虑、反复推演的结果。元戎弩压制远程,掌心雷撕裂近阵,鳞甲护住核心精锐,刀枪盾牌组成主力,火绳枪与虎蹲炮则提供关键的火力支援与攻坚能力。
一旦装备这样一支军队,在丛林山地的复杂环境中,足以成为扭转南越弱势的王牌,甚至撬动整个南疆的格局。
周朔听完,脸上既无惊诧,亦无愠怒,反而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玩味笑意。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端起手边的青瓷茶杯,用杯盖轻轻拂去浮沫,姿态从容得如同在品茗论道。
那细微的瓷器碰撞声,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仿佛在掂量着清单上每一个字的分量,也敲打着南越众人的心弦。
片刻后,他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投向黎明月:
“公主殿下,占城稻种,确为无价之宝。其价值,在于未来数年乃至数十年之丰收,在于活万民、固根基,此乃国本之基。然,”他话锋陡然一转,锐利如刀,瞬间割裂了之前的平和,
“公主所求之装备,皆为可立时增强军力、克敌制胜之沙场利器。其价值,在于当下之破局,在于瞬息万变之战场。前者如涓涓细流,滋养长远;后者如烈火熔金,铸就锋刃。两者之价值,一属未来,一系当下,一为民生根本,一为杀伐利器,其衡量之尺,又当如何?”
黎明月的指尖在袖中微微一紧。周朔这番话,看似公允,实则已将稻种的价值定位于“未来潜力”,而将装备的价值抬到了“即时战力”的高度,无形中在削弱稻种的谈判筹码。她迎上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毫不退缩,声音带着一丝冷冽:
“周大人所言,本宫不敢苟同。稻种关乎贵方未来根基,此乃长远之计,亦是当下民心所系;装备则关乎南越当下存亡,若无强兵御敌,国破家亡,稻种亦成他人嫁衣。其价值,皆系于两国之生死安危,岂能以寻常货物之‘价’论之?当以‘国运’二字衡之!”
“公主殿下此言,立意高远,周某佩服。”周朔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赞许,但随即话锋如羚羊挂角,再次转折,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然,国之重器,不可轻授。公主所求之物,其制造之艰难,耗费之巨大,远超殿下所想。”他目光如电,扫过清单,逐一点破,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
“元戎弩,结构精妙繁复,非数十年经验之能工巧匠,耗数月之功,不可得其一;其核心机括,乃我军耗费无数心血改良所得,图纸为绝密,价值连城。
掌心雷,所用火药配方独特,提纯不易,产量极其有限,且威力巨大,一旦失控或外泄,后果不堪设想,非盟友之邦,绝不可予。
精铁鳞甲,需千锤百炼,反复锻打淬火,费工费料,一套甲胄,需熟练匠人数月之力,所耗铁料,可铸刀枪十数柄。至于火绳枪、虎蹲炮,”周朔的声音陡然变得冷硬而坚决,如同金铁交鸣,“此乃我军赖以立足、抗衡秦陈之根本!
其工艺更为复杂,产能尚不足以满足我军自身换装所需!且极易仿制。
若贸然大量流出,一旦被秦、陈等国获取,稍加研究仿制,非但南越无法独享其利,反将成为刺向我军心腹之利刃!此风险之大,非我代州一城一地所能承担,关乎整个势力之存续!
故,掌心雷、火绳枪、虎蹲炮等火器,概不外售!此乃铁律,绝无商议余地!”
周朔的拒绝斩钉截铁,理由充分且沉重如山。他不仅抬高了装备的成本和技术壁垒,更将“泄密风险”与“反秦大业”这一顶天大的帽子牢牢扣上,将火器排除在交易之外的理由夯得坚实无比。
最后那句“铁律,绝无商议余地”,更是如同冰冷的闸门落下,彻底堵死了黎明月在火器上的任何幻想,也让会议室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连檀香的余味都仿佛被冻结了。
黎明月沉默良久,红唇紧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周朔的强硬在她意料之中,但如此直白地将火器列为禁脔,还是让她心头如坠重石。她迅速调整策略,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依旧清越,却带上了一丝决绝的意味:
“周大人所虑之深远,本宫深表理解。南越绝非不识大体之辈。泄密之忧,我南越愿与周大人签订最严苛之血誓盟约,以国运担保,所获装备仅用于自卫,绝不示于外人,更绝不外流!若有违背,天人共戮!”
她语气铿锵,目光灼灼,直视周朔,“至于制造之难……我方亦可退让一步。贵方可只提供成品,无需提供图纸。甚至,我方愿派出国内最优秀的工匠,携带部分原料,在贵方指定的工坊内,在贵方严密监督之下,学习制造部分非核心部件,或进行最后的组装。
如此,既可减轻贵方人力负担,亦可加快装备交付之速,同时确保核心技术仍在贵方掌控之中。不知周大人意下如何?”
这已是极大的让步和诚意。以“监督制造”的方式,试图绕过技术封锁,同时加快装备获取速度,并展现南越的“诚意”与“可控性”。
周朔心中冷笑更甚。南越工匠?监督制造?这分明是想偷师学艺,哪怕只学到一点皮毛,对南越的军工提升也是巨大的。
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是轻轻摇头,动作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否定:
“公主殿下诚意拳拳,周某感佩。然,国之重器,核心所在,非一日之功。监督制造,看似省力,实则需耗费我方大量精锐人手全程监控,稍有疏漏,遗祸无穷。此等耗费心力、徒增风险之事,于我方而言,实乃得不偿失。核心技术,恕难相授,监督制造,亦非良策。”
谈判陷入了僵持。黎明月一方脸色凝重,几位南越重臣交换着忧虑的眼神。周朔这边则气定神闲,几位幕僚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
无形的压力在会议室中弥漫、碰撞,几乎凝成实质。檀香早已燃尽,只剩下冰冷的空气和无声的较量。
就在黎明月凝神思索,准备在非火器装备的数量和种类上再做争取,试图寻找突破口时——
“笃笃笃!”密室厚重的橡木门被轻轻叩响,声音不大,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室内紧绷到极致的气氛,让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跳。
门外传来侍卫刻意压低却难掩急促的声音:
“禀主公!飞鱼卫统领赵飞啸大人有十万火急军情,需即刻面禀!”
周朔眉头骤然一皱,眼中精光爆闪!
秦朝目前无力再次挥兵攻打代,水军已无大事,可为何赵飞啸会亲自禀告军情?
若非天塌地陷般的大事,赵飞啸绝不会在如此重要的谈判中途,以“十万火急”之名打断!
他迅速瞥了一眼同样神色骤变、目光中充满惊疑的黎明月,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知道了,请赵统领稍候片刻。”
会议室内,刚刚燃起的交锋火焰被这突如其来的急报暂时压了下去,但更深沉的算计、更复杂的权衡,却在双方心中更加汹涌地翻腾起来。
这急报是福是祸?是秦军大举压境?是陈国异动?还是其他关乎代州或南越生死存亡的消息?这突如其来的变数,又会将这艰难无比、牵扯两国国运的谈判引向何方?
密室之中,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所有人的心都悬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