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十四年六月,咸州城。
铅灰色的云层压着城门飞檐,残缺的角楼上,黑甲士兵肃然伫立。
一群秃鹫正在啃食城门外空地上的残尸。
它们仰起头,结束这天的美餐,振翅掠过角楼上士兵疲惫的双眼。
城楼地面覆盖着一层又一层暗红的血迹,已然发黑。
秃鹫飞过角楼,下方的咸州城一片死寂,往日的烟火生机荡然无存。
在咸州城内卖了四十年夹饼的郝大爷,此刻正紧锁房门,心惊胆战地搬开柜子,挖出藏在砖块底下的一点余粮。
自去年三月开战以来,能逃的都逃了。
蔡家军征粮无数次,将百姓最后的口粮也抢掠一空,不少老人因此活活饿死。
百姓食不果腹,只得参军才有口饱饭吃。
郝大爷只盼朝廷早日诛灭蔡贼。
心中念头刚起,门外又响起粗暴的敲门声,与之前一模一样。
“开门!开门!!”
郝大爷慌忙将那一撮米粮藏好,颤颤巍巍地打开门。
门口站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士兵,盔甲上沾着血迹,一身的戾气:“主公要与敌军决一死战!快,把粮食都交出来!”
郝大爷立时跪倒在地:“大人饶命啊!家里早就没有粮了!近半月都是食草根树皮度日,大人若不嫌弃......”
他双手呈上菜篮子,那双布满青筋的手瘦骨嶙峋。
但即便如此,士兵还是闯进屋,翻找打砸一番后,抢走了藏在砖块底下的粮食,出门前又狠狠踹了郝大爷一脚,踹得他嘴角渗出血丝。
出屋后,吴良一脸困惑:“将军,我听说降书都送过去了,怎么还要征粮?主君莫非是想诈降?”
说着,他又显出几分兴奋。
吴良本是咸州城里的一个街头混混,惯于偷奸耍滑、小偷小摸。
开战后,他凭着那点机灵和狠劲,竟混到了百夫长。
“放心,这仗...打不起来了!”
如今蔡雍拉拢的盟友已被清扫殆尽,而那位女将军不知与蔡家有何深仇大恨,一交战便是一副拼命的架势。
听说她还许下重赏:凡是取了蔡雍嫡系或其子族系性命者,只要是姓蔡,通通重赏……
咸州城外营帐内。
平西王吴玠与陆启刚收到蔡雍派人送来的降书。
青旋郡主一身红衣黑甲,正擦拭着她那把长弓。
她拉满弓弦,无箭地指向那封降书,松手刹那,一股凛冽杀气仍奔袭而出。
“那老贼说什么?”她冷冷问道。
陆启回道:“蔡雍说他愿意投降,唯一的条件是放过他蔡氏三名后人。否则,他必将举咸州全城之力,与我们玉石俱焚!”
平西王皱眉道:“他是想暂时休战?还是真想投降?”
“哼!”青旋郡主眼里闪过嘲讽,“他驱使咸州百姓做敢死队,挡在阵前承受利箭时,可曾想过饶他们一命!”
收复咸州一战,陆启原本以为几个月便足矣。
却不想,蔡雍纠集众多盟友,竟僵持了一年之久。
期间蔡雍可谓是坏事做尽,不仅驱赶百姓冲锋陷阵,更勾结大辽,图谋我朝莫州。
陆启却面露慎重:“他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若我们不同意,他就拉着全城百姓同归于尽!”
“而且,他的要求是放过他三个孙子。”平西王补充道。
降书上写得很清楚,蔡家其他成子后代,包括已出嫁的女眷皆愿伏法,唯求这一点香火。
若皇帝不放心,还可以命人看管这三个孩子。
青旋郡主眼眸一抬:“那三人之中,可是有那排行第八的蔡景离?”
平西王一扫那三个名字,面露讶异:“确有此人,你如何得知?”
青旋郡主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此人是蔡雍幼子蔡汴唯一的子嗣,是蔡雍属意的接班人。”
说罢,她把弓往肩膀上一架,径直朝帐外走去。
“你去哪儿?不商议一下?”平西王急问。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我今天又没有回营帐!”青旋郡主头也不回。
平西王叹了一声,知道自家姑娘又犯浑了。
等他追出去,青旋早已不见踪影。
平西王知道,他必须调整计划。
此时,青旋郡主已悄然领着一队斥候溜出大营。
自林知行离京后,她心头便憋着一股闷气。
她常去刘府探望小石头,一次无意中同刘长卿提起林知行,竟意外得知一个消息:
林知行曾与蔡汴相识,且一同出游。
蔡汴好男风一事,她有所听闻。
联想到林知行的相貌及手脚腕处的疤痕,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通过父亲的人脉,查清了蔡雍出逃事件的始末,发现了一处蹊跷。
蔡雍是十月初一逃离汴京,而在其离开汴京前一夜也就是九月三十晚上,其幼子蔡汴自大理寺越狱。
那时蔡汴正因刺杀顾振海被羁押。
越狱当夜,大理寺官员池翰曾带人搜查蔡府,发现府中遭匪徒袭击,地上血迹箭矢狼藉。
没等大理寺细查,蔡雍次日便逃之夭夭,此事不了了之。
巧合的是,开封府的“林推官”也是那天晚上缉拿匪徒时重伤,卧床休养近一月。
期间谈御史还闹出一桩笑话,他弹劾林知行是女子,甚至亲赴江府验明正身,最终被事实打脸。
这些事情发生时,青旋郡主不在汴京。
她越想越不对,多方打探蔡府情况,最终在平西王襄助下,查到了西厢之事。
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林知行是被囚在西厢的人,但青旋郡主却将此深埋心底。
在咸州战事焦灼时,是她主动请缨前来参战。
面对蔡雍一党,她出手凌厉、毫不手软。
蔡雍求和,依父亲平西王谨慎的性子,必会上报宫中,请旨定夺。
但蔡雍老奸巨猾,绝不会坐以待毙,定在筹谋退路。
青旋郡主当机立断,率五名亲信,决定孤身犯险。
暗夜中,咸州城头血迹未干,蔡雍立于黑暗残破的箭楼之上,手中降书被朔风刮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城外平西王吴玠森严的军阵,浑浊眼底再无一年前的意气风发。
此刻,他疲惫的眼中藏着最后一抹算计——只要三名孙儿顺利入辽,蔡氏血脉便能借辽人之势卷土重来。
他蔡雍的子嗣,绝非庸才。
此时,城北官道上。
一列车队正疾速北行。
为首马车载着包括蔡景离在内的三名蔡氏遗孤,紧随其后的车上,则装着近些日子搜刮来的粮草——那是蔡雍献给辽人换取庇护的筹码。
突然,黑沉沉的夜色中,一个带着火星的不明物体射向领头马车!
随着一声惊雷炸响!受惊的马匹嘶鸣着四散奔逃。
“谁!”
回应士兵的,是又一声巨响!再一枚霹雳炮落下。
几辆粮车瞬间侧翻。
护卫们连忙收缩,死死护住载有三名男童的马车。
青旋郡主一身黑甲,拉满弓,箭射破空而出,精准射中为首马车的马匹。
马车侧翻之时,少女持长鞭逼近,一鞭击碎车门及车帘,露出了蔡景离惊惶失措的脸。
她在咸州城内有内应,正是曾帮过林知夏的二狗和胡海。
蔡雍秘密护送三名孙儿前往大辽一事,被暗中盯梢的二人发觉,她得信后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
“蔡贼好算计!”青旋郡主冷笑一声,“可惜你孙儿走不了辽国阳关道,只剩黄泉奈何桥!”
双方瞬间交火。
敌众我寡,青旋郡主却毫无惧色。
此处离城区并不远,城中饿死的百姓不少,民怨早已沸腾。
胡海和二狗已分头去煽动民众。
不多时,难民如溃堤洪流涌了过来。
这车队在深夜潜行于通往辽国的道路,难民们立时信了胡海和二狗的话。
蔡雍是要用他们的粮食讨好辽人,给他的孙儿铺路!
看到地上倾倒的新麦,以及护卫紧紧护住的三个衣着精致、面容白皙、眉眼酷似蔡雍的男童,这副景象彻底点燃了绝望百姓的怒火。
他们化作复仇的恶鬼,凭空生出勇气,嘶吼着举起棍棒,冲向蔡府私兵。
“这是主君亲眷,尔等岂敢——!”
护卫的呵斥被乱石棍棒砸断。
他们只能一边挥刀抵抗,一边护着三位少主撤离。
但愤怒的饥民实在太多,许多人早已饿得失去了理智。
青旋郡主趁机迅速出手,配合着难民,转瞬间就解决了大半的护卫。
蔡府护卫连忙吹响哨声求救,苦苦支撑却始终没等到士兵支援,不多时,便被青旋郡主尽数斩杀。
此时南城门正战的焦灼,士兵听到哨声也无暇顾及。
平西王趁夜骤然发动猛攻,打得蔡雍措手不及,所有兵马都集中在城墙一线负隅顽抗。
蔡雍甚至命士兵驱赶城内百姓充当肉盾,企图以此逼迫平西王妥协退兵。
而此刻粮车的暴露,已激起了群愤,百姓愤起反抗。
青旋郡主让人看住蔡雍余孽,带着人直捣城门。
经过数个时辰的酣战,在百姓的呐喊助威和奋勇护卫下,她斩杀敌将,砍断门栓,与士兵一起奋力打开了城门!
城门洞开,城外大军如潮水般涌入!
此战胜局已定,再无任何悬念!
混乱中,蔡雍踉跄跌落城楼,落入下方愤怒的人群。
他那身华贵的紫袍被无数枯瘦的手撕扯得粉碎。
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大宋权相,此刻如破麻袋般被拖行过长街,身后留下蜿蜒血痕。
而这条路径,恰是当年他射杀亲子蔡汴之地。
最后,是率兵入城的平西王和陆启下令制止,才将他从暴怒的百姓手中救下。
“蔡雍老贼,”平西王铁面如铸,声如洪钟,“你一叛君国,二戕黎民,三绝人伦!可曾想过今日下场!”
“陛下早有明令,蔡氏三族男丁,皆斩!女眷没为官奴!蔡雍——凌迟处死!”
话音落定,一缕晨晖刺破天际,照亮了咸州城,也为饱受磨难的咸州百姓带来了一丝久违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