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延煜的身影,连同那两万名精心挑选的敢死之士,最终融入了西北群山的墨色阴影之中,仿佛被一张巨兽之口悄然吞噬。
武阳立于城头,目送着最后一点人影消失在山麓的乱石之后,直到此刻,那强行压下的、关乎整个集团命运的沉重感才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漫上心头,沉甸甸地压在胸腔。
这是一场押上了所有筹码的豪赌,赌注是两万精锐的性命,是庆城的存亡,更是他武阳的识人之明与决断之能。
他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夜风,转身面对城内摇曳的灯火和更远处敌营连绵的篝火,目光重新变得坚毅。
命令被迅速而隐秘地执行,城防进行了调整,空缺被巧妙地填补,一切仿佛如常,但只有最高层的少数几人知道,这座城的脊梁,已被抽走了一根重要的筋骨。
然而,战争的巨轮从不因任何一方的隐秘行动而稍有停歇。
蒙骜,这位名将,其战场嗅觉敏锐得惊人。
或许是从守军反击时那微不可察的乏力感中,或许是从城头旗帜调度那细微的变化里,他隐隐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他并未洞悉武阳的全盘计划,但他确信,持续的高压已经让这座孤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
于是,在蓝延煜部离开后的第二天,魏阳军的攻势陡然升级,如同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狠狠拍击在庆城已然伤痕累累的躯体上。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残酷的消耗阶段。
魏阳军的投石机群被推进到更近的距离,抛射的石块更大、更密集,带着毁灭一切的尖啸,如同陨石雨般持续不断地砸落。
城墙在颤抖,砖石崩裂的声音不绝于耳,新出现的裂痕如同丑陋的蜈蚣,在城墙上迅速蔓延。
守军们顶着盾牌,在箭雨和碎石的间隙中拼命抢修,每一次抬头都可能成为永别。
云梯和攻城塔如同死亡的丛林,密密麻麻地靠上城墙。
血煞营依旧顶在最前线,段枭的吼声已经沙哑,身上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但他如同不知疼痛的战争机器,挥舞着卷刃的战刀,将冒头的敌人一个个劈下城头。
项莽更像是一尊血肉铸就的堡垒,他所在的区段,敌军尸体堆积如山,几乎要与城墙等高。
赤虎营和青龙营作为中坚力量,轮番上阵,赵甲沉稳调度,赵玄清冷静应敌,孙景曜、李仲庸等将领无不身先士卒,甲胄上遍布刀箭痕迹。
武阳的身影频繁出现在最危险的区域。
银鳞枪化作死神的镰刀,真劲运转之下,枪风所及,敌军非死即伤。
他不仅是一军统帅,更是所有士卒的精神支柱。
武阳的存在,极大地鼓舞着士气。
诸葛长明则坐镇中枢,羽扇虽仍轻摇,但面前的地图上已勾画了无数箭头与标记,他不断计算着兵力损耗、物资存量,以及……那渺茫的“五日之期”。
这几天,虽然压力巨大,伤亡惨重,但希望犹存。
武阳在巡视间隙,总会不自觉地望向西北群山,心中默数着日期。
将领们虽感疲惫,但尚能维持基本的镇定,士兵们虽然恐惧,但主将的勇武和军师的沉稳,以及那份未曾言明却隐隐流传的“希望”,支撑着他们苦苦支撑。
每一次击退敌人的进攻,城头上都会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那是对生存的渴望,也是对未知援军的期盼。
很快第五天的黎明到来。
是在一种异样的寂静中到来的。
仿佛连魏阳军也意识到了这个日子的特殊,攻势略有缓和,似乎在积蓄着最后的力量。
而这种寂静,反而让守军更加不安。
从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开始,武阳就几乎钉在了面向西北方向的最高望楼上。
他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鹰隼,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那片沉默的山峦,不放过任何一丝烟尘、任何一点异样的光影。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日头从东边爬升,划过中天,逐渐西斜。
城下的魏阳军营寨开始传来调动兵马的低沉号角声,显然,蒙骜不打算再等了。
“第五天了……”
李仲庸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武阳身边,声音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
“元帅,这……”
武阳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目光依旧死死锁住远方。
“时辰未到,再等等。”
然而,当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远山吞没,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绒布缓缓覆盖大地,西北方向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烽火,没有号角,没有预料中该出现的任何信号。
那片群山,沉默得令人心寒。
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
压抑了整整一天的负面情绪,如同找到了决口的洪水,在夜幕的掩护下猛烈爆发出来。
中军大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墓。
“砰!”
李仲庸再也按捺不住,一拳狠狠砸在案几上,震得油灯剧烈摇晃,他双目赤红,须发皆张,
“五天!整整五天!音讯全无!连只报信的鸟儿都没有!我早就说过!那蓝延煜不可信!一个降将,骨子里流的还是魏阳的血!什么狗屁‘鬼见愁’秘道,什么奇袭敌后,全是他娘的谎言!他就是骗走了我们两万精锐!说不定此刻正在蒙骜帐下摇尾乞怜,反过来要给我们致命一击!”
李仲庸的怒吼如同点燃了炸药桶,帐内顿时一片哗然。
“李将军说得对!我们都被骗了!”
“两万弟兄啊!那是我们最后的本钱!就这么白白葬送了!”
“当初就该听李将军的,杀了那厮以绝后患!”
“现在好了,城防空虚,蒙骜明日若全力来攻,我们拿什么抵挡?”
怨气、愤怒、恐惧、绝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这些血战余生的将领们也失去了往日的沉稳。
甚至连一些原本对蓝延煜观感不错的将领,如赵玄清,此刻也紧锁眉头,沉默不语,眼神中充满了疑虑。
孙景曜相对冷静,但语气也充满了沉重。
“元帅,非是末将不愿相信蓝将军,只是……五日之期已过,毫无音信,这……实在无法不让人心生他想。那‘鬼见愁’乃是绝地,或许他们真的遭遇了不测……但无论如何,我军现状堪忧,必须立即商讨应对之策,不能再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奇兵之上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武阳和一直闭目不言的诸葛长明身上。
武阳端坐在主位,面无表情,如同一尊石雕。
但仔细看去,能发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握得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
他承受着内外交攻的巨大压力,城外是虎视眈眈的二十万大军,城内是濒临崩溃的军心和众将的质疑。
诸葛长明缓缓睁开眼,羽扇轻摇,声音依旧保持着固有的节奏,试图安抚众人。
“诸位将军,稍安勿躁。‘鬼见愁’地势之险,远超寻常。蓝将军率两万大军穿越,绝非易事,延误一两日,也属情理之中。”
“此刻我等自乱阵脚,正是蒙骜求之不得。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加固城防,以应对明日必来的恶战。”
他的话语起到了一定的镇定作用,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猜疑和绝望,却并未完全散去。
武阳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军师所言极是。在未有确凿消息之前,任何猜测皆无意义。传我军令,各营严守岗位,夜间加倍警戒!再有多言惑众、动摇军心者,无论官职,立斩不赦!”
命令被传达下去,但帐内凝重的气氛并未缓解。
会议在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默中结束。
第六天,仿佛是为了印证将领们最坏的猜想,蒙骜发动了开战以来最为狂暴的进攻。
他似乎已经完全确信守军到了强弩之末,不再保留任何预备队,全军压上!
箭矢遮蔽了天空,石弹如同冰雹般砸落,无数的魏阳士兵如同疯狂的蚂蚁,不顾伤亡地攀爬而上。
城墙防线多处被突破,惨烈的白刃战在城头、在缺口处、甚至在城内街巷中展开。
段枭浑身是血,左臂无力垂下,仅凭右手挥舞战刀,依旧死战不退。
项莽如同血色的礁石,身边倒下的尸体垒成了环形的矮墙。
赤虎营、青龙营伤亡过半,连武阳的亲兵营也不得不提前投入了最激烈的东门争夺战。
伤亡数字已经不再是冰冷的统计,而是一条条鲜活生命的逝去,是守城力量不可逆转的消亡。
一种“守不住了”的绝望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守军中蔓延。
开始有小股部队在军官阵亡后失去控制,向后溃逃,尽管督战队毫不留情地斩杀了带头者,但军心的动摇已如堤坝上的蚁穴,难以堵塞。
夜幕再次降临,庆城如同在血与火中喘息的重伤员,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来不及收敛的尸骸。
呻吟声、哭泣声在夜风中飘荡。
武阳拒绝了所有人的跟随,独自一人,踏着粘稠的血浆和碎肉,登上了东门那段破损最严重的城楼。
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最为惨烈的争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尸体焦糊的气味。
残破的“靖”字战旗在夜风中无力地飘动。
他扶着冰冷而满是裂痕的城垛,眺望城外。
魏阳军的营火连绵无尽,如同地狱的入口,而更远处,西北方向的群山,在惨淡的月光下更显幽深、诡谲,如同沉默的巨兽,吞噬了他最后的希望。
‘我真的……错了吗?’
武阳的心如同被浸入了冰窟,一股彻骨的寒意弥漫开来。
‘李仲庸的咆哮,众将的质疑,此刻如同重锤,敲打在我的心头。难道忠诚与背叛,真的如此难以分辨?蓝延煜……他那双眼睛,那般清澈,接过佩剑时那哽咽的誓言,难道都是精湛的表演?’
武阳想起了荀仲业,那个以死明志的旧时代忠臣,难道那样的忠义,真的已经不复存在?
一种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和沉重的负罪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两万个信任他、跟随他出征的兄弟,如今生死不明,很可能已经葬身在那绝险的山谷之中。
庆城数十万军民,因为他的这次“豪赌”,正面临着城破人亡的绝境。
若城破,他就是千古罪人!
‘可是……’
武阳用力握紧了城垛,粗糙的石屑刺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
‘若不用险,固守待毙,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蒙骜二十万大军,耗也能将我们耗死!蓝延煜之计,是唯一可能扭转战局的希望!我看人……我看人难道真的错了吗?’
武阳回忆起蓝延煜讲述靖乱军军纪、谈论还政于民理想时眼中的光芒,那不似作伪。
‘不……我不能乱!即便所有人都怀疑,我也必须相信自己的判断!哪怕……哪怕这信任最终被证明是错的,我也认了!’
武阳望向那黑暗的群山,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力穿透这遥远的距离,传递给可能正在艰难行军的蓝延煜。
‘蓝将军……我相信你!无论如何,再给我一点希望……再给庆城一点时间!’
第七日的黎明,是被魏阳军总攻的号角撕裂的。
那号角声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急促、嘹亮,充满了志在必得的杀伐之气!
蒙骜动用了全部力量,发起了最后的、也是最为猛烈的总攻!
他要在今天,彻底终结这场战役!
黑压压的敌军如同汹涌的海啸,向着摇摇欲坠的庆城发起了最后的冲击。
城墙在巨大的撞击声和爆炸声中呻吟,多处缺口被扩大,潮水般的魏阳士兵涌了进来。
守军的防线被压缩到了极致,几乎是在进行着最后的、绝望的抵抗。
段枭、项莽等悍将也都到了极限,完全是凭借本能和意志在厮杀。
武阳银鳞枪舞动如风,真劲消耗巨大,脸色苍白,但他依旧死战不退,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后退,全军瞬间就会崩溃。
蒙骜立于中军大纛之下,冷漠地看着这座即将被碾碎的城池,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属于胜利者的弧度。
在他看来,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