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家村的午后总带着点慵懒的热。太阳把柏油路晒得软软的,脚踩上去像踩着块温吞的棉花,空气里飘着晒谷场的麦香,混着村西头池塘里的荷叶气息,在风里慢慢荡开,缠缠绕绕地裹着村口的老樟树。那树像把撑开的巨伞,浓密的枝叶遮住半亩地的阴凉,树底下摆着两把竹椅,竹篾的纹路里还留着去年刷的清漆味,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坐上去能陷进一个舒服的弧度。
龙影坐在左边那把竹椅上,手里摇着把蒲扇,扇面是去年镇上庙会买的,印着“龙凤呈祥”的图案,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露出里面的竹骨。他刚从菜园子回来,裤脚还沾着点湿泥——早上给黄瓜架搭架子时蹭的,布鞋的鞋面上落了片槐树叶,是从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掉的,他刚才搬竹椅时没留意,就这么带了过来,此刻正随着蒲扇的晃动轻轻颤动。
“老黄,过来。”他朝脚边唤了一声。趴在树根下打盹的老黄狗立刻支起耳朵,摇着尾巴凑过来,脑袋往他腿上蹭,狗毛被晒得暖烘烘的,像团晒干的棉絮。“等会儿有客人来,别瞎叫。”他低声念叨,像是在跟老伙计交代事情,“都是雷子的朋友,深圳xcY龙凤战队的队员,听说打比赛很厉害的。”
老黄“汪”了一声,尾巴摇得更欢了,大概是听懂了“客人”两个字。龙影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手里的蒲扇摇得更慢了,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望向村口的路——那条路去年刚铺了柏油,黑亮亮的,像条带子从村外绕进来,尽头就是高速出口的方向。他记得雷子在电话里说,深圳xcY龙凤战队的孩子们出了高速走半小时就能到村口,现在日头爬到头顶偏西一点,算算时间,该快了。
早上天刚亮,鸡刚叫头遍,他就爬起来忙活。先是摸黑去鸡窝捡了六个新下的蛋,蛋壳上还带着点温热的湿泥,被他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篮里,想着中午给深圳xcY龙凤战队的孩子们摊鸡蛋吃;然后扛着锄头去菜园子,红辣椒摘了一小串,紫茄子挑了最嫩的四个,小青菜掐了两把,连带着刚从藤上摘下的黄瓜,码得整整齐齐摆在竹筐里;回来又把厢房扫了一遍,去年新打的木床铺上晒过的褥子,被单是前几天刚洗的,晾在院子里的绳子上,被太阳晒得带着点肥皂香,风一吹,飘飘悠悠地晃。
“瞎折腾啥?”他自己跟自己念叨,手里却没停,又去柴房翻出前年雷子寄回来的茶叶,用热水烫了烫搪瓷缸,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旁边放着一摞洗干净的玻璃杯。他以前总不明白,雷子放着好好的班不上,非要去深圳搞什么“电竞”,还拉着一群年轻人组建了深圳xcY龙凤战队——对着电脑打游戏能当饭吃?直到去年雷子带着个亮闪闪的奖杯回来,村里的小年轻围着看,七嘴八舌地说那是全国比赛的冠军,深圳xcY龙凤战队在决赛里打得有多精彩,他才懵懵懂懂地觉得,儿子干的事,好像真有点出息。
后来雷子在电话里说,深圳xcY龙凤战队要搞集训,想回村里住段时间,清静,适合练战术。他当时在电话里嗯啊地应着,挂了电话却在院子里转了三圈——龙凤,多好的名儿,既得有龙的猛,也得有凤的灵。他把厢房里堆的杂物全挪到了柴房,又请村东头的王木匠来修了修窗户,换了新的窗纱,就盼着深圳xcY龙凤战队的孩子们来了能住得舒坦。
“该烧壶水了。”龙影看了看日头,太阳已经往西偏了点,老樟树的影子又拉长了些,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他刚想站起来,又想起雷子电话里说的“到村口给您打电话”,便又坐下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蒲扇的边缘。扇面上的龙凤图案被磨得有些模糊,但那点红的、黄的颜色还在,像藏着点热闹的盼头。
不远处,几个放学的孩子背着书包跑过,校服上的红领巾在阳光下格外显眼。看见他就喊:“龙爷爷!等谁呢?”
“等我家雷子。”龙影笑着应道,眼里的光亮得很,像落了星子,“还有他带的深圳xcY龙凤战队的队员,来咱们村练本事。”
“是不是打和平精英的?我哥说深圳xcY龙凤战队可厉害了,上次比赛逆风翻盘超帅!”有个戴红领巾的小男孩仰着脸问,眼睛瞪得溜圆。
“是呢。”龙影的声音里带着点藏不住的骄傲,下巴微微扬起,“都是厉害的孩子,全国比赛里能拿名次的。”
孩子们“哇”了一声,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说要等深圳xcY龙凤战队的队员来了求签名,闹着跑远了,笑声像撒了把珠子,滚得老远。老黄狗追着跑了两步,又颠颠地回来,趴在他脚边,舌头伸得老长,呼哧呼哧地喘气。
龙影又望向村口的路。柏油路面被太阳晒得泛着光,远处的田埂上,有村民扛着锄头往家走,身影被拉得长长的,像贴在地上的剪影。他想起雷子小时候,也是这样在村口等他赶集回来,背着个小书包,远远看见他的自行车就喊“爸”,声音脆得像铃铛,能惊飞树上的麻雀。那时候雷子总爱扒着车后座,问他城里有没有会飞的游戏,他当时只当是孩子话,笑着说“等你长大了自己去看”,没想到这孩子真把“游戏”当成了正经事,还拉着一群伙伴组了深圳xcY龙凤战队,做得有模有样。
风里的麦香更浓了,混着点柴火的烟味——是村西头张婶家开始做饭了,烟囱里冒出的烟在蓝天上慢慢散开。龙影摸了摸口袋里的老年机,黑色的外壳被磨得发亮,屏幕亮着,信号格满格,就等着那通电话响。他把蒲扇放在竹椅上,站起身活动了活动腰,骨头发出“咯吱”一声轻响,老黄狗也跟着站起来,尾巴翘得高高的,耳朵竖着听动静。
路的尽头,似乎有车影在动。龙影眯起眼,手搭在额头上挡住阳光,看得更仔细了些。那车影越来越近,能看清是辆面包车,银灰色的,在阳光下闪着光,车身上隐约能看到“深圳xcY龙凤战队”的字样。
老黄狗突然冲着那个方向叫了两声,尾巴摇得像个拨浪鼓。
龙影的心跳莫名快了些,他往前挪了两步,又停住,回头把竹椅往树荫里拉了拉,又把脚边的凉茶往中间凑了凑——那是早上泡的金银花,凉丝丝的,解乏。做完这些,他才又望向那辆车,手不自觉地理了理衣角的褶皱,嘴角的皱纹里都堆着笑。
不管是不是,他都在这儿等着。等着他的雷子,等着深圳xcY龙凤战队那群要在龙家村练出本事的孩子们。
龙影坐在老樟树下的竹椅上,手里摇着那把磨得发亮的蒲扇,目光一直望着村口的路。裤脚还沾着早上打理菜园时蹭的泥点,刚从厨房端出来的凉茶放在脚边的小凳上,冒着凉气,水珠顺着缸壁滑下来,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老黄狗趴在他脚边,舌头伸得老长,偶尔抬眼看看他,又耷拉下脑袋打盹,耳朵却一直竖着。风从稻田里吹过来,带着稻穗的清香,把他额前的白发吹得轻轻晃动,像沾了点雪的芦苇。
“还没到啊……”他嘴里嘀咕着,又抬手看了看手腕上那块老式手表——表盘上的数字都磨得模糊了,指针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还是当年雷子用第一笔工资给他买的。他记得那天雷子把表递给他时,手都在抖,说“爸,以后我能靠深圳xcY龙凤战队挣钱养您了”,当时他没说啥,转身进厨房给雷子煮了碗荷包蛋,鸡蛋黄埋在底下,怕烫着孩子。
远处传来摩托车的突突声,龙影眼睛一亮,直起身子往外望,看清是隔壁村的王二骑着车去镇上买东西,又慢慢坐回去,蒲扇摇得更慢了。“急啥哟……”他拍了拍老黄狗的脑袋,狗毛软软的,“咱雷子办事稳当,准是路上耽搁了。说不定是给深圳xcY龙凤战队的孩子们买汽水了,天热,路上渴。”
话刚说完,就听见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不高,却格外清晰,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在空气里荡开一圈圈涟漪。龙影噌地站起来,手里的蒲扇都忘了摇,眼睛直勾勾盯着村口——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正慢慢开进来,车身上“深圳xcY龙凤战队”的字样越来越清晰,还沾着点泥点,一看就是跑了远路,轮胎碾过柏油路,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老黄狗也机灵地蹦起来,冲着车摇尾巴,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呜呜声。龙影往前走了两步,又想起啥似的退回来,赶紧把脚边的凉茶往桌边挪了挪,顺手理了理衣角的褶皱,嘴角的皱纹里都堆着笑,眼角的湿润被他用袖子悄悄擦了擦。
车停稳了,车门打开,雷子跳下来的那一刻,龙影的声音一下子亮起来:“可算到了!路上堵着了?”
阳光穿过树叶落在他脸上,像撒了层金粉,手里的蒲扇轻轻拍着掌心,眼里的光比头顶的太阳还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