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拱极自从丢失平辽将军印后,整日惶惶不可终日。在临清城的书房中,他时而双眉紧锁,在房中来回急促踱步,时而呆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满心皆是对朝廷问责的恐惧。
这一切都被伺候在旁的家丁侯安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侯安心急如焚,深知若此事处理不当,不仅少爷有性命之忧,恐怕还会连累了整个侯家。
侯安的父亲侯进,曾是负责侯世禄贴身安全的家丁。在战场上,侯进没少为他挡箭,凭借着对侯世禄的赤胆忠心与过人的武艺,多次救侯世禄于危难。因其忠勇表现,侯进深得侯世禄的信任,一路升为家丁队长。为褒奖侯进的忠心,侯世禄将身边一个通房丫鬟赏赐给他为妻。二人婚后八个月,便诞下了侯安。
侯安自出生便在侯府,与侯拱极一同长大,宛如手足。侯拱极识字念书,侯安在旁研磨伺候,潜移默化中也识得不少字;侯拱极习武练剑,侯安则递剑擦汗,相伴练习一招一式。多年的相伴,让两人情谊深厚,侯拱极对侯安极为信任,诸多机密之事从不避讳。
侯安思索两日后,终于想到了一条妙计。瞅准侯拱极独自在书房的机会,侯安轻轻走进,关好房门,凑近侯拱极,低声说道:“少爷,如今这局面凶险万分。依小人看,不如称病辞职,回乡避祸。您想啊,老爷侯世禄,曾任宁夏总兵,多次被陛下下旨褒奖,您在朝中也有些人脉。咱花些银子上下打点一番,说不定皇上看在您知进退的份上,这事儿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侯拱极一听,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啊!”当下,他赶忙修本上奏,在奏本中他对自己的作战表现极尽夸张之能事:
“陛下明鉴!臣自投身军旅,矢志报国,常思马革裹尸以护我大明山河。此次与清军遭遇战,臣肩负大军断后之重任,率部毅然殿后,只为确保大军安全转移。面对如狼似虎之清兵,臣毫无惧色,冲锋陷阵,为破敌之锋锐,保大军之安危,不惜舍身犯险,三进三出敌阵。阵前,臣手刃清军十余人,血染征袍,然臣一心只为杀敌报国,毫不退缩。怎奈清军势大,层层合围,终究寡不敌众。激战中,臣身中十三箭,血流如注犹自拼杀,直至力竭昏迷。幸得家丁侯安拼死营救,臣始得存。
如今,臣伤病交加,每日痛楚难忍,身体虚弱不堪,起身行走亦需人搀扶。如此状况,实难再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臣实感愧疚万分,然心有余而力不足。恳请陛下念及臣往日微劳,恩准臣回乡养病。待臣身体康复,必当再赴疆场,以报陛下隆恩!”
果然,侯拱极上下打点及时,加之朝中一些官员为他说话。彼时,崇祯皇帝被如雪片般飞来的兵败消息折腾得焦头烂额,满心忧烦,实在没顾得上深究侯拱极丢失平辽将军印一事。再者,崇祯皇帝念在侯拱极的老爷子侯世禄劳苦功高的份上,最终批准了他的请求。侯拱极就这样称病回乡,趁机躲过一劫。
与此同时,在京城之中,民间陆续有消息传出,称卢象升已经在巨鹿贾庄战死,所率宣大军全军覆没。这些流言如疯长的野草,在京城的各个角落迅速传播开来,引起了民众的恐慌。崇祯皇帝从王承恩那里听闻了这些传言后,心中大为震动,立刻宣召兵部尚书杨嗣昌进宫。
杨嗣昌得知皇上召见,心中忐忑不安。他深知卢象升战死之事若处理不好,自己这个兵部尚书恐怕难辞其咎,但仍强装镇定地整理衣冠,匆匆走进了宫殿。见到崇祯皇帝后,他赶忙跪地,行三叩九拜之礼,说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不知陛下紧急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崇祯皇帝面色阴沉,目光如炬地盯着杨嗣昌,冷声质问道:“朕听闻民间有谣传,说卢象升在巨鹿贾庄战死,所部宣大军全军覆没,可有此事?”
杨嗣昌心中一惊,额头瞬间冒出细密的汗珠,但仍强作镇定,再次磕了个头后说道:“陛下,此乃谣言不可轻信啊。我兵部并未接到相关奏报。且卢象升卢督臣骁勇善战,深得军心,麾下将士皆愿为其效死力,定不会如此轻易便战死。或许是敌军故意散布此等谣言,扰乱我军心民心。”
崇祯皇帝冷哼一声,说道:“哼,如今城内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朕不得不慎重对待。若卢象升真有不测,这战事该如何收场?你身为兵部尚书,又该当何罪?”
杨嗣昌心中一紧,忙不迭地说道:“陛下息怒!微臣即刻派人前去查探,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给陛下一个交代。若卢象升卢督臣真的遭遇不幸,微臣甘愿领罪。但依微臣之见,卢督臣素有谋略,高启潜高公公也督帅关宁重兵在侧,两军互成犄角之势,说不定此刻他们正潜伏待机,准备给清军致命一击。”
崇祯皇帝思索片刻,说道:“杨爱卿言之有理,看来是朕错怪你了。起来吧,但你也要即刻派人去详细探查,务必查清卢象升生死及战事详情,以安民心。若有瞒报,朕定不轻饶!”
杨嗣昌连忙应道:“遵旨!陛下放心,微臣定当尽心尽力。”
退出宫殿后,杨嗣昌长舒一口气,但很快又陷入沉思。他早知卢象升战死之事,可是一直不瞒着不敢报给崇祯皇帝,生怕如实禀报,自己之前对卢象升的掣肘以及主战主和之争所引发的一系列矛盾,都被翻出来。一旦皇帝对自己印象不好,失了君心,那自己可就彻底完蛋了。于是,他决定歪曲事实,掩盖真相!
杨嗣昌回到兵部后,叫来自己的心腹,兵部员外郎齐万兴,低声吩咐道:“你立即去安排人前去查探卢象升的情况。记住,无论卢象升死没死,回来都说没他突围而逃,不知去向!此事关系重大,务必办妥!”齐万兴领命而去。
这齐万兴领命后,琢磨一番,又叫来了五城兵马司的一个千户赵广生,赵广生又安排给了手下百户刘世波……最终这个任务落到了巡逻士兵俞振龙身上。总旗官找到俞振龙,一脸严肃地说道:“俞振龙,此次派你去查探卢象升卢督臣的下落,这可是兵部尚书杨大人亲自交办的要事。你听好了,不管你看到什么,回来都得说卢督臣逃走了,千万别弄错了,否则我也保不住你!”
俞振龙心中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这时候出城不是找死吗?可是他没后台、没关系、没银子,整个一个“三无”人员,为了保住这份吃饭的差事没办法只得应下。他挑选了两个骑术精湛的要好同伴,备好快马,一路疾驰向巨鹿贾庄奔去。一路上,尘土飞扬,他们马不停蹄,心中就怕遇到鞑子。
好在一路平安,顺利到达贾庄战场。他们被眼前惨烈的景象所震撼。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到处都是明军将士的遗体。在一处倒伏的大纛旗不远处,俞振龙发现了卢象升的遗体,只见卢象升身上刀伤、箭伤密布,死状惨烈。俞振龙心中一阵悲痛。
带着沉重的心情,俞振龙回到京城,向杨嗣昌如实禀报:“尚书大人,卢督臣确已战死,我亲眼所见,他的遗体就在巨鹿贾庄的战场上,死状极惨。”
杨嗣昌脸色一沉,怒喝道:“你胡说!卢象升怎会轻易战死?定是你看错了!你是不是害怕根本没去战场,并未见到卢象升,就在这里信口雌黄?”
俞振龙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说道:“大人,我怎会能说谎?卢督臣确实是为国捐躯了,我怎会昧着良心歪曲事实。”
杨嗣昌恼羞成怒,没想到俞振龙如此不识趣,竟敢违抗他的命令,于是下令左右对俞振龙严刑拷打。棍棒如雨点般落在俞振龙身上,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俞振龙始终紧咬牙关,坚守着真话,坚决不肯改口。
连续三天三夜,俞振龙遭受着非人的折磨,可即便气息奄奄,他仍高呼:“我不能做那等欺君罔上之事,卢督臣确实战死了!天道神明,不要冤枉了大明朝的忠臣呀!”最终,俞振龙被活活打死,但至死都未更改卢象升战死的实情。
除了俞振龙,顺德知府于颖也知悉卢象升战死真相,他同样不惧杨嗣昌的权势,坚持将卢象升死难的真实情况上奏。杨嗣昌对他威逼利诱,试图让他改口,但于颖刚正不阿,坚决不肯按杨嗣昌的意思行事,始终为卢象升的忠义和死难实情奔走呼吁。
然而,杨嗣昌凭借着在崇祯面前的得宠,以及善于玩弄权术的手段,对民间议论和御史弹劾并不在意。他在崇祯面前伪装成尽心竭力为朝廷着想的样子,致使崇祯越发相信这些言论是对杨嗣昌的嫉妒与诽谤。
卢象升的幕僚杨廷麟从高启潜处求援无果,就策马到了京师向各衙门求告,可是都没有下文。得知此事后,他义愤填膺,卢象升一心报国,却落得如此下场,还遭受杨嗣昌这般污蔑,心中实在不甘。为了给卢象升讨回公道,杨廷麟在京城四处奔走鸣冤。
这杨廷麟也是幸运,关宁军因为撤退的太过仓促,很快就成了溃逃,所以吴三桂派人追杀他的命令根本就没传达下去。
杨廷麟先是来到朝中各位大臣的府邸,一家一家地拜访,声泪俱下地向他们讲述卢象升的忠勇事迹以及战死的真相,恳请各位大臣为卢象升主持公道。这些大臣听后,都为之动容,纷纷叹息,但畏惧杨嗣昌的权势,没一个敢站出来为卢象升公开发声。
接着,不甘心的杨廷麟又来到皇宫之外,不顾侍卫的阻拦,大声为卢象升的喊冤,希望能引起崇祯皇帝的注意。然而,崇祯皇帝此时正被朝廷内外的各种事务搅得心烦意乱,再加上他对卢象升之前直言主战本就心存不满,又听信了杨嗣昌的一些谗言,最重要的是紫禁城太大了,他的声音根本传不到皇帝的耳中,所以杨廷麟的鸣冤之举又是一场无用功。最终杨廷麟对这个朝廷彻底失望,挂印辞官而去。
就这样,卢象升的尸体在战场上无人收殓,足足过了八十多天。后来,顺德知府于颖实在不忍心看到卢象升的遗体曝露荒野,便不顾杨嗣昌的阻挠,派衙役前往战场,在乱尸堆中寻得卢象升的遗体,将其收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