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9,桃林一舞
晨光刺破云层时,王泽已背着小薇踏上蜿蜒山道。
碎石与藤蔓交织的小径在脚下延伸,他每一步都走得极稳,生怕颠簸惊醒背上昏沉的人。
沾着露水的草叶划过裤脚,在他腿上留下道道湿痕,而小薇滚烫的呼吸,始终贴着他后颈。
“再坚持一会儿,翻过这座山就是范家村了。”
王泽嗓音沙哑,却刻意说得轻快。
“小薇,我可告诉你,你千万不能睡着。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尝尝清河县的桂花糕。”
他感觉肩头的重量动了动,小薇的手指无力地揪住他的衣襟,像是在回应。
山间晨风裹挟着野菊香掠过,小薇虚弱无力的声音在王泽的耳边响起,那声音还带着一丝丝哭腔。
“王捕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要叫我王捕头。叫我哥哥。”
小薇似乎沉默了一会儿,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哥哥。”
“哎——!”
王泽笑着答应了一声。
“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这不就有了答案了吗?你是我妹妹,我对你好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我跟你说,我们家就我们哥儿两个,从我懂事的时候,我就希望有个妹妹。穿着花衣裳,梳着羊角辫。跟在我的后面不停的叫着我哥哥。
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啊!小薇,你可千万不能睡啊。跟哥哥说话。你是县太爷的女儿,现在叫我哥哥,我是不是有些高攀了?”
“没有,怎么可能?我做梦都想有你这样的一个哥哥。打虎英雄吔,顶天立地,威武不凡。简直太有安全感了。”
“千万不要这么夸我,那样我会骄傲的。”
兄妹二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崎岖的山路似乎也不那么难走。
经过郎中的诊治,小薇终于慢慢的康复了。
这二人跋山涉水,经历了重重磨难。终于来到了小薇的祖父家里。
推开斑驳的雕花木门,千亩桃林如粉霞倾泻在眼前。
三月的风掠过枝头,落英纷纷扬扬,将小薇的鬓角染上淡淡绯色。
她倚在王泽身侧,苍白的面庞泛起惊喜的红晕,远处白墙黛瓦的院落隐在花海间,飞檐上铜铃叮咚,恍若梦中的仙境。
“是这里...真的是这里!”
小薇攥住王泽的衣袖,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记忆里祖父教她识桃辨种的场景与眼前重叠,她深吸着清甜的花香,连呼吸都带着蜜糖般的滋味。
王泽看着她发亮的眼睛,紧绷许久的嘴角终于化开一抹笑意,腰刀在暖阳下收敛锋芒,倒像是被这满目的温柔驯服了戾气。
桃林深处传来犬吠,拄着枣木拐杖的老者颤巍巍走来,雪白的胡须在风中轻扬。
当看清小薇面容的刹那,老人浑浊的眼眶涌出老泪,桃木拐杖“咚”地砸在青石路上。
“我的乖囡...可算回家了!”
王泽默默后退半步,看着祖孙俩相拥而泣,风卷着桃花落在他们肩头,仿佛连时光都在此刻停驻。
任务完成了,王泽也该走了。
面对这一大家子人极力的挽留,王泽还是笑着推辞了。
他虽然身处于温暖的南方,思绪却早已飘向北方。
与哥哥王大分别已有数月,音信全无,不知此刻他是否还平安无恙。
恍惚间,顾清婉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
那一天,她看到他时眼神里迸发的惊喜与慌乱,还有颤抖着抓住他衣袖时的温度,都像刻在心底的烙印。
她平日里总是热情洋溢却举止有度,唯独那天,眼底翻涌的情绪让他猝不及防。
王泽揉了揉眉心,将这些杂乱的念头甩出脑海,小薇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
此时的小薇已经换上了一套洁白的女装,她微笑着看着王,泪水却在眼眶中打转。
“哥,我知道你还有家人在惦记,也知道肯定留不下你。但是在你临行之前,让小薇为你舞上一曲,愿你一路平安!”
暮色为桃林镀上蜜糖色的光晕,七弦琴的清音自花影深处流淌而出。
小薇素白的裙摆掠过沾着夕阳的花瓣,绣着银丝桃花的广袖翻飞出雪浪,发间缀着的珍珠步摇随着旋身轻颤,洒落细碎的光。
她足尖点过青苔斑驳的石板,惊起满地粉白纷飞,仿佛整片桃林都在为她的舞姿倾倒。
琴声忽而激昂,小薇凌空跃起,水葱般的指尖划过垂落的花枝,带起一串柔美的弧线。
裙裾鼓胀如满月,将飘落的花瓣卷入漩涡,在她周身织就流动的花墙。
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站在桃林边缘的王泽,眼波流转间既有眷恋又含期许,唇角微扬的弧度里藏着无声的祝福。
风裹着桃花掠过琴弦,奏出绵长的余韵,小薇最后一个旋身,万千花瓣簌簌落在她肩头,宛如为这场送别舞披上最温柔的披风。
望王泽着远去的背影,小薇手扶着桃花树干,已经是泪眼婆娑。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靴子碾碎路边冻僵的枯叶,王泽的手突然剧烈颤抖。
记忆中炊烟袅袅的村落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房梁斜插在积雪里,像是大地溃烂的伤口。
寒风掠过空荡荡的街巷,卷起褪色的旌旗,上面猩红的“战”字被血与泥浸成斑驳的暗褐色。
流民裹着破絮蜷缩在坍塌的城墙根下,他们空洞的眼神扫过王泽的衣角,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几个孩童趴在枯井边啃食树皮,指甲缝里嵌满黑泥,听见脚步声只是机械地转头,凹陷的眼窝里连恐惧都已干涸。
路边野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垂着碎布条,曾缠绕着祈福红绸的地方,如今挂着半具冻硬的尸体,在朔风中发出诡异的吱呀声。
“水……”
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王泽回头,看见个老妪跪在结冰的河沟旁,枯瘦如柴的手指抠着石缝里残存的雪粒,浑浊的眼睛里淌着血泪。
“给口雪吧,我孙子……”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僵硬的手指永远停留在伸向天空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