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城大捷的战报,以最快速度传回正在向京城进军途中的晋王胤曦手中。
奢华宽大的驷马銮驾内,胤曦看着战报,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轻轻放下战报,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紫檀木案几。
“好一个赵暮云…真乃国之虎将也。”
他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忌惮,“葬马坡以少胜多,武周城攻坚克难,短短时日,竟真将数万鞑子右路军快要赶出了河东…”
“啧啧,这等功勋,怕是当年大胤战神韩擒龙再生也不过如此了吧?”
一旁的心腹谋士小心翼翼地道:“大王,赵将军立功,亦是大王用人得当,陛下洪福齐天…”
“陛下?”胤曦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冷笑,“是啊,我们的陛下此刻怕是心情复杂得很呐。”
他想象着胤昭听到这个消息时那副憋屈又无奈的样子,心中掠过一丝快意,但随即又被更大的忧虑取代。
赵暮云这把刀太锋利了,用起来爽快,却也极易割伤自己。
那封催婚信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音,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赵暮云是不满?是犹豫?还是…另有打算?
“传令下去,”胤曦忽然道,“加快行军速度!务必赶在李金刚之前进入京畿!”
“另外,以陛下和本王的名义,再发一道嘉奖令给赵暮云,犒赏三军!”
“嗯…再加封他为河东节度使,总揽河东道军政,让他好好给本王…不,给陛下,守好北大门!”
“至于裴伦,就把他调入中枢,担任兵部尚书好了。”
他既要笼络,也要试探,更要将其暂时按在河东。
而在被严密“保护”着的皇帝胤昭车驾中,听到捷报的胤昭,确实如胤曦所料,心情复杂难言。
一方面,这是对鞑子的胜利,是社稷之幸;
另一方面,赵暮云的功勋越显赫,就越发衬托出他这位逃亡天子的无能,也使得晋王的力量更加庞大,他脱身的希望更加渺茫。
唯有萧无影秘密传来的那句“先帝密旨已达赵暮云”,像一粒微弱的火种,在他冰冷的心中摇曳,给予他一丝微不足道的期盼。
龙察司副指挥使殷奇,如同真正的影子,潜伏在朔州军中。
他冷眼旁观着赵暮云治军、与诸将往来、处理政务。
将他的每一个细微反应、联军士卒对赵暮云的崇拜、胤稷那混合着敬佩与不安的复杂态度,甚至裴伦那过于热切的讨好,都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来,通过龙察司独有的秘密渠道,送往未知的远方。
......
就在赵暮云忙于清理战场、安抚地方、整编军队之时,中原的局势以惊人的速度恶化。
李金刚的十万东征大军一路势如破竹。
沿途州县或慑于兵威,开门归附;或官吏早已逃散,一触即溃。
马宗亮志得意满,俨然以“建国第一功臣”自居。
先锋李豹更是骄横跋扈,纵容部下以“筹集粮饷”为名,劫掠村镇,奸淫妇女,所过之处,一片哀鸿,民心尽失。
晋王胤曦的大军也毫不示弱,加快了进军速度。
两股庞大的军事力量如同赛跑般扑向满目疮痍的京城。
傀儡“齐王”顾鼎铭坐在昔日胤朝的皇宫大殿里,如坐针毡。
龙椅冰凉,殿宇空旷,昔日的荣华富贵梦早已被恐惧取代。
听着东西两路大军日益逼近的消息,他吓得魂不附体。
几个鞑子“顾问”还想坚持“固守待援”,却被顾鼎铭和手下几个怕死的汉官暗中派人勒死在了住处。
“快!快派使者!多派几路!分别去见晋王和…和马大将军!”
顾鼎铭声音发颤,几乎哭出来,“就说本王…不,罪臣…愿献城投降,只求饶恕性命,赏口饭吃…”
然而,他低估了权力的诱惑和对方的野心。
晋王胤曦接到降表,看都没看就扔在一边,对左右嗤笑道:
“沐猴而冠之辈,也配谈条件?传令前锋,遇其使者,乱棍打回!京城,本王要堂堂正正打进去!”
他需要一场“克复京师”的大功来奠定自己的无上权威。
李金刚的反应同样粗暴,马宗亮直接下令将使者割去耳朵赶回:
“告诉顾鼎铭那老狗,洗干净脖子等着!爷爷的刀正好缺个祭旗的!”
几乎在同一时间,大奉先锋李豹的一部骑兵与晋王前锋的侦察部队在京畿西南的涿水河畔遭遇。
双方都骄横惯了,一言不合,拔刀相向。
小规模的冲突瞬间爆发,箭矢互射,马刀对砍,死伤数百后各自退去。
这起小小的摩擦,却如同火星掉入了火药桶。
胤曦闻报大怒,斥责李金刚贼军行凶,叛逆昭彰,檄文传告天下,下令前线部队遇叛军挑衅,可坚决回击!
李金刚更是暴跳如雷,骂胤曦“挟持天子,名为勤王实为国贼”,命令马宗亮“扫清一切阻碍,率先入京者,封万户侯”!
一场原本针对傀儡政权和鞑子残余的“光复”之战,骤然转变为两大势力夺京城控制权和争夺政治主导权的内战。
阴云再次笼罩刚刚喘过气来的京畿大地。
......
朔州,暂时恢复了平静。
武周之战后,联军进行了短暂的休整。
犒赏、抚恤、整编、补充粮草…事务繁杂。
赵暮云每日忙碌至深夜,脸色疲惫,眼神却愈发锐利。
他的威望在军中达到顶点。
无论是朔州旧部、晋军兵将还是麟州士卒,看向他的目光都充满了近乎崇拜的敬畏。
胤稷跟随在他身边学习军务,态度愈发恭敬,但眼神深处总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虑.
父亲的信使又来了,这次带来的不仅仅是催促,更有隐晦的警告。
而裴伦则几乎成了赵暮云的影子,殷勤备至,言语间充满了对“赵节度使”的恭维,并不断暗示麟州军愿唯赵暮云马首是瞻。
至于胤曦封的那个兵部尚书,裴伦压根不想去上任。
赵暮云对这一切洞若观火。
他白天沉着应对,处理各项事务,将军队牢牢掌控在手中,同时派出大量斥候,密切关注着中原方向一触即发的战事和北方鞑子的动向。
夜晚,帅帐中的灯火总是最后熄灭。
他摒退左右,独自坐在案前。
案上,一边是盖着玉玺、言辞浮夸的嘉奖诏书和“河东节度使”的任命状;另一边,是那份血迹已干、字迹却依旧惊心的密旨——“惟卿自决”。
他也多次展开晋王那封私信。
信纸精美,熏着淡淡的香,字里行间透着长辈的关怀和对他与胤瑶“佳偶天成”的期盼。
胤瑶的一颦一笑,那双清澈又带着倔强的眼睛,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在他眼前,让他在冰冷的权谋算计中感到一丝罕见的温暖和悸动。
但他更深知,这温情背后是赤裸裸的政治捆绑和利益交换。
接受了,就意味着至少在名义上,彻底倒向晋王集团。
帐外,渐渐沥沥地下起了春雨,敲打着帐布,声音细密而清冷。
赵暮云站起身,走到大帐前,掀开一角。
冰凉的雨丝随风飘入,打在他的脸上,带来一丝清醒。
他望着南方漆黑一片的夜空。
目光仿佛要穿透这雨幕,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即将因为权力而兄弟阋墙、血流成河的中原大地。
老皇帝临终的嘱托、晋王的威逼利诱、胤瑶的情愫、麾下数万将士的生死、河东乃至天下百姓的安危…
千钧重担,系于他一身。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不能再犹豫了,中原的乱局,必须有人来收拾。
而如何选择,将决定这片土地的命运,也决定他自己的命运。
这一夜,朔州的雨,冷彻心扉。
而赵暮云心中的风暴,远比这夜雨更加猛烈。
他的抉择,已到了必须做出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