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欢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些自己早已遗忘的、属于少女时代的笔迹。
看着那工整却又带着几分刻意模仿大人笔锋的字迹,看着那些如今看来略显天真却充满锐气的论点,她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笑容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怀念和惋惜。
“都是多少年前,小孩子不懂事的胡思乱想了。”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文字,仿佛能触摸到当年那个伏案疾书的小女孩的温度:“可惜了……现在的我,整天和报表、合同、数据打交道,脑子里塞满了利益算计和风险评估,早就没有了小时候那种天马行空、不管不顾的灵气和锐气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手指轻柔地抚摸着纸页上微微凹陷的墨迹,恍惚间,她仿佛穿越了时光,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自己,正端坐在这张书桌前,挺直着被要求时刻保持优雅的脊背,埋首于成堆的艰深书籍里,眉头紧锁。
又是一阵恍惚,景象切换。
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床头一盏昏暗的小灯亮着。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缩在被窝里,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屏住呼吸,偷偷地、飞快地在日记本上写着什么,生怕被门外偶尔经过的脚步声发现。
那个时候的自己,世界里没有轻松愉快的娱乐游戏,没有家人嘘寒问暖的真诚关怀。
只有永远看不完的经商之道、历史权谋书籍,只有学不完的、必须达到演奏级水平的小提琴和钢琴课程,还有永远也做不完的、远超同龄人水平的作业和模拟案例。
这本日记,或许就是那片沉重灰色世界里,唯一一个能让她偷偷喘口气、安放一点点真实自我的小小缝隙。
李三阳看着她出神的样子,没有打扰,只是默默地将她再次轻轻揽入怀中,给予她无声的慰藉。
他知道,她需要一点时间,和过去的自己,好好待一会儿。
在她的内心深处,埋藏着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愿轻易触碰的秘密。
她曾经,和白幼宁做过一模一样的选择,在那个令人窒息的金色牢笼里,无数次升起过结束这一切的念头。
但可悲的是,无论是在戒备森严的白家老宅,还是在那种一切行为都被严格规范、注重“形象”的贵族学校里,她连实施这个念头的机会和隐私都找不到。
她甚至没有独自出门的权力。
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上街”,已经是十岁那年了。
因为她提前数年,以惊人的速度成功学完了高中所有的课程,白怀瑾对此感到非常满意和高兴,破天荒地决定作为奖励,亲自带着她上街,去“体验”一次普通小女孩们会玩的游戏。
很遗憾,那个时代背景下的街头,没有琳琅满目的电玩城,没有抓娃娃机,没有精致的主题乐园。
有的只是在巷子口、空地上,一群互相认识的小伙伴们聚在一起,吵吵嚷嚷地跳房子、跳皮筋、扔沙包。
而更令人感到悲哀和遗憾的是,那个时候的她,虽然智商超群,早已精通多门语言和各种复杂理论,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融入她们。
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询问那些脸上沾着灰尘却笑容灿烂的女孩们:“你们在玩什么?我能一起吗?”
规则复杂的商业谈判她或许能应对自如,但最简单童真的社交,对她而言却比解世界难题更困难。
那一天,她走出了物理意义上的家门,身边有黑衣保镖警惕地环视,有安姨小心翼翼地跟随,有母亲看似陪伴实则审视的目光。
但那却是她生命中最孤独的一天。
她只能像个精致的人偶,静静地站在巷子口,穿着价格不菲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小裙子,看着那些灰尘扑扑、跑得满头是汗、却绽放着最原始最快乐笑容的小女孩们,在夕阳下无忧无虑地玩耍。
那一刻,巨大的羡慕和孤独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成为一个普通女孩……”
这个看似卑微却于她而言遥不可及的梦想,便是从那个孤独的傍晚,深深植入了她的脑海,生根发芽。
她想当一个普通的女孩,会为了月考成绩不好而发愁,会为了攒钱买一条漂亮的裙子而努力,会为了暗恋的男生多看别人一眼而偷偷生气吃醋,会在长大后为了柴米油盐精打细算,会为了孩子不肯好好写作业而气得想打他屁股……
她想过完这样琐碎、平凡、却充满了烟火气和真实情感的普通一生。
但她内心深处又无比清醒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白家的女人,从出生起就背负着诅咒与使命,绝不可能走向那条“不切实际”的、属于“失败者”的道路。
白家的女人要承担家族的传承,要在历史的洪流中稳住白家这艘大船,要让它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这是刻在血脉里的责任,无可推卸。
于是,她成功了。
她成为了白家历代以来,或许是最优秀、最强大、最符合标准的继承人。
但她也失败了。
她浪费了自己整整四十年的光阴,却没有一分钟,是真真正正为了自己而活,为了那个藏在心底的、小小的“白清欢”而活。
李三阳看着她眼中渐渐氤氲起水汽,长长的睫毛上挂上了晶莹的泪珠,那强撑的坚强外壳终于碎裂,露出里面从未愈合过的伤口和深藏的委屈。
他连忙上前,温热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拭去那滚烫的泪痕。
“乖,不哭了,不哭了……”
李三阳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怜惜,他虽然不能完全知晓她此刻具体想起了哪一段伤痛,但能从她一直注视着日记的目光中明白,她是在为那个被剥夺了童年、被压抑了天性的自己而哭泣。
“一切都过去了,那些都结束了。”
他将她重新紧紧搂进怀里,用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声音坚定而温柔:“老人们常说,最好的日子不在过去,而是在当下,在我们手中的每一个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