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诏狱。
混沌暗色牢狱之中,二皇子垂头坐在枯草堆上,周围的潮湿腥臭让他不习惯极了,可比起如今的处境,这点不习惯远比不上心中惶恐。
从在养心殿被送进这里开始,他就惶惶不可终日,他心中盼着皇祖母能救他,盼着魏家能捞一捞他,可是想起之前皇城司当众揭穿的那些旧案,他却觉得自己身处绝境再无将来。
若只是袭击沈霜月的事情,哪怕引了众怒魏家也会竭力保他,可后来那桩桩件件却都是要人命的。
哪怕他再蠢也知道,魏家怕是保不住他了。
牢门前传来脚步声,似是有人说话。
“还是不肯招吗?”
“一句话都不肯说,怕是还惦记着宫里那位能保他。”
“保他?做什么美梦,皇城司那边铁证如山,佘家后人都去了京兆府了,听说柳家那头也得了消息往回赶,这种时候谁敢保他?我要是他,还不如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宫里这些事情谁知道呢,人家是皇子,咱们又不能随便动刑……”
外间声音断断续续,二皇子垂着头面无表情。
他知道外面怕是已经闹起来了,裴觎那厮既敢在宫中揭穿他做的那些事情,势必是证据确凿,而且太子这些年苦他已久,更被魏家屡屡逼迫。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能将他弄死,东宫那边又怎么可能给他翻身的机会。
外面的人闲聊了几句,其中一人说道:“算了,我再进去问问吧,省得回头上面的人怪罪我们不尽心。”
另外那人说道:“尽什么心,要真尽心了我怕没命。”
“二皇子这事儿咱们做做样子就算了,这事牵扯的人太多,二皇子眼看着要完了,可是宫里头那位和魏家还在呢,要真从咱们诏狱这边审出什么东西,明面上赚了功劳,可后面肯定会成了他们肉中刺。”
谁不知道二皇子是魏家扶持多年的希望,更是魏太后最看重的孙辈。
更何况二皇子这次出事,势必会牵连无数与他相关的朝臣,他们要真审出什么来,固然可以讨好了东宫一脉,可太后和魏家又岂是好招惹的。
他们奈何不了太子和皇城司的人,难不成还奈何不了他们这些小卒子。
哪怕随便动动手指,对他们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魏家不好招惹,咱们还是不插手的好。”
“我知道的,放心吧,我又不蠢,我就是走个过场,省得回头东宫怪罪。”
“成,那我先出去了。”
外面的声音低了下来,片刻后“咔”的一声,牢门上锁扣被人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二殿下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二皇子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二殿下何必这般冥顽。”
来人低笑了声,走到二皇子身前站定,
“你做的那些事情外面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佘家的人到了京兆府,柳家的人估计也快了,还有你迫害的秦御史等人,无论是御史台还是那些言官朝臣都不会放过你。”
“而且眼下外间都在传,你袭击沈氏是为了阻挡朝廷赈灾之事,更有甚者言及北地灾情是你一手所致,二皇子已经犯了众怒,加之皇城司那边又早已经拿到了证据,你就算什么都不说也逃脱不掉。”
二皇子交叉着的双手有些用力,脸色苍白却依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来人见状不肯罢休:“二殿下莫不是还在等着太后娘娘和魏家救你?可打从你入诏狱之后,太后和元辅除了见了见五皇子外,就没有半点其他的动作,魏家不是非你不可,二皇子何必执拗……”
“你闭嘴!”
二皇子蓦地抬头,“本皇子违背皇祖母和外祖父教导,行事差错,可也容不得你来挑拨我们之间关系。”
皇祖母对他虽然严格,可他知道是因为对他给予厚望,外祖父和魏家这些年也处处替他筹谋,对他比对魏家嫡系子孙还亲。
他知道魏家扶持他固然有功利之心,可外祖父的疼爱他也能清楚感觉到。
这一次是他自己行事不慎被人算计,才落得如此地步,皇祖母和魏家想要保他根本不可能,而魏家如若还想要继续留在朝堂,势必需要扶持另外一位皇子。
五弟也是魏家血脉,皇祖母他们选他情有可原。
二皇子面上冷凝:“我知道是太子让你来的,你也用不着挑拨离间,本皇子什么都不会说的,滚吧。”
那人挑眉看着二皇子,嘲讽说道:“二殿下还当真是嘴硬,只是你还真以为你是那个金尊玉贵碰不得的皇子?如今还只是我们这些人来审你,等回头移交皇城司的人,亦或是定远侯亲自动了手,你以为还有你不招的机会?”
“定远侯和魏家的关系二殿下想必也清楚,他怎么会放过这次机会,就算太后想要保你,可陛下和太子殿下怎会答应。”
“一旦你落到定远侯手里,那就由不得太后了。”
二皇子手心一抖,皇城司的刑狱多少人惊惧,那地方进去了就没有一个完整出来的。
据说再硬的骨头,落在裴觎手上都没有不开口的,他自小养尊处优,破点油皮都能疼的受不了,又哪里受得住那般酷刑。
二皇子脸色苍白,突然抬手朝着颈间划了过去。
眼前的人吓了一跳,连忙出手打掉了他手中藏着的瓷碗碎片,可二皇子脖颈上依旧划出道血痕来。
“二殿下。”
那人连忙蹲着,查看二皇子颈间,见不致命这才松了口气。
二皇子红着眼刚想说话,那人就连忙压低声音:
“您别做傻事,我是来帮您的。”
二皇子愣了下,低头看着身前的人。
“您顾念着太后娘娘和魏家,太后娘娘他们自然不会不管您。”
二皇子瞳孔睁大:“你是……”
“小人曾受元辅恩情。”
那人低声说完之后,扯了衣袖压着二皇子颈间伤口,
“现在外间情形乱着,小人方才所说也皆是真的。”
“皇城司拿着您迫害朝臣的证据,太子他们又翻了不少旧账出来,东宫想要借您攀扯魏家和太后娘娘,便说您袭击那沈氏,是为了遮掩北地之事。”
二皇子神色变化:“他们栽赃是我勾结北地官员,隐瞒灾情?”
“是。”
“可恶!!”
二皇子咬牙切齿,“北地的事情,我不知情,外祖父和皇祖母他们也绝不能这般做。”
他们是想要权,想夺储君之位,可挣钱的行当多了去了,魏家也有的是办法捞钱,怎么可能蠢到去做那等冒险的事情。
一旦被揭穿,那可是万劫不复!
他们自可以慢慢筹谋,一点点夺了太子的权,何必去冒这天怒人怨的风险?!
“是有人陷害我,那沈氏的事也是局!”二皇子怒道。
“元辅当然知道,太后娘娘也相信二殿下绝不会做这种事情,可是如今却由不得您分辨。”
那人声音虽低,语速却快,
“太子他们估计是早知道北地灾情,提前就设局,将与元辅亲近的朝臣牵扯进北地之事中,更借利益拉了几个魏家人下水,再加上您的人被人收买突然袭击沈氏,桩桩件件凑在一起,所有人都认定北地之事是您做的,就连元辅也身陷泥潭。”
“此事若再平日自能查证分辨,可是如今柳家、佘家等人因为旧事对您和魏家生了怨,朝中与他们相关的朝臣也定会帮太子他们。”
“元辅和太后娘娘想要明面上保住您必会犯了众怒,魏家也难以安然,如今唯一的办法,只能让您假死脱身,往后虽再无皇子身份,但至少能保住您一条性命。”
二皇子闻言脸色变化不断。
北地灾情多严重他自然是知道的,死了那么多人,但凡沾上此事那就是麻烦缠身,太子他们借此事让他深陷其中,必然是想要对付魏家和外祖父他们。
魏家的情形远比他之前所想的要更加严峻。
他原本早就已经做好了皇祖母他们会舍掉他的准备,想着死自己一人,能保全魏家和皇祖母,他们也定会庇护他妻儿,可没想到皇祖母他们竟然想要冒险让他假死脱身。
虽然从今往后再也不是皇子,可至少能活着。
二皇子神色有些动容,那人连忙说道:“元辅知道这样委屈了殿下,可如今也别无他法。”
“太子他们想尽办法要置您于死地,那裴觎也死咬着魏家不放,元辅如今只能先救您性命,之后魏家会竭力辅佐五皇子。”
“您与五皇子自幼交好,只要五皇子能够登基,魏家仍掌朝权,待到将来,您就还有恢复身份出现在人前的机会。”
他未曾遮掩魏家想要扶持五皇子的意思,反而说得明明白白。
二皇子闻言不仅没有恼怒,反而觉得外祖父待他真诚并无欺瞒,心中感动时神色也是放松下来:“我知道外祖父的意思,我如今没了可能,五弟上总好过太子。”
“二殿下能想通就好。”那人松一口气。
二皇子问道:“外祖父想要我怎么做?”
那人低声道:“元辅本想安排您服药假死,可殿下方才这般决绝倒是更好,我等下会对外说您蒙受冤屈,以血书想要呈情陛下,更是想要以死以证清白。”
“之后我会借口带大夫进来替您看伤,安排他替换您送您离开,然后牢中会起大火,您会死在这场大火之中。”
二皇子闻言虽觉得这般安排复杂,可仔细一想,如若他直接假死,外间对于他的事情依旧猜测不断,魏家也难以脱身。
可留下血书以死以证清白,舆论多少会有反转,之后魏家想要反驳北地之事也有了理由。
二皇子点头:“好,就照外祖父说的办。”
“那小人去安排……”
那人正想起身,却冷不防看到二皇子捡起那瓷片,抬手就朝着手腕上割去,他顿时吓了一跳,“二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写血书。”
二皇子吃痛之下脸色苍白,却扯掉里衣衣摆,蘸着血一边写“陈情书”,一边沉声道,“既是要作戏,那就要越真越好。”
戏不够真,怎么能瞒得过其他人,又怎能给外祖父他们闹起来的机会。
二皇子半跪在地上,手里写了起来。
那人见状目光微闪,迟疑着退到一旁。
……
半个时辰后,二皇子于牢中自尽的消息传出,随之还有一封血书送了出来。
看守诏狱的佥事闻讯赶过来时,就发现二皇子对自己下了死手。
他腕间伤痕深可见骨,脖子上也有血迹,气息蔫弱的躺在地上。
那佥事和带来的人顿时慌了。
“大人,怎么办啊,二皇子好像不行了。”
“还能怎么办,请大夫啊,二皇子要是死在这里,我们所有人都得完蛋!!”
诏狱里乱成一团,有人匆匆请了大夫回来,等看过之后好歹替二皇子止住了血,可人却因为失血过多性命垂危。
那佥事心慌至极,丝毫不敢耽搁,连忙带着血书去寻上峰,可他才刚走没多久,诏狱就起了大火。
等裴觎领着皇城司的人,还有京兆府孔朝等人匆匆赶到时,那大火已有绵延之势,火势烧红了半边天。
那佥事望着大火,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完了。
孔朝急声道:“裴侯爷,诏狱怎么起火了……”
他京兆府衙才刚烧了一次,诏狱又接着来。
裴觎脸色难看:“二皇子还在里面。”
他大怒,
“还愣着干什么,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