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书房。
次辅陈乾看着夤夜过府的谢言庆,眉心紧皱:“你是说,之前勾结地方官员隐瞒北地灾情的事,是出自五皇子之手?这消息可能确定?”
谢言庆说道:“是定远侯亲口所说。”
“难怪了。”
陈乾沉着眼坐在椅子上,神色有些莫测。
之前城外沈氏遇袭的事情,他一直都觉得有些奇怪。
莫说二皇子有魏太后和魏广荣规劝,断不该那般冲动行事,就算他真想要出气动手,也不会蠢到去动用他自己府中之人。
退一万步,二皇子真犯了蠢,可是事后那些人被抓,沈氏遇袭的传开惹了民愤,再到闹到宫中这么长时间,他怎么可能会毫无动作,不知道去找魏家替他善后?
若有魏广荣他们出手,那所谓的管事怎会查不到,又怎么会给裴觎机会闹到圣前,有了后来那一环接一环的局?
还有之前在养心殿时,二皇子反应也不对。
当时陈乾只以为是二皇子见到事情败露之后,慌乱之下砌词狡辩,中了裴觎算计才将旧事牵扯出来,可如果这些都是五皇子所为……
那就说得过去了。
而五皇子这般行事总有所图,要真是因为北地的事情,那可真是将二皇子和魏家坑的不轻。
陈乾本就在与几名官员议事,屋里坐着的也都是次辅一系的朝臣。
其中一人重重放了茶杯,说道:
“我就说了,皇室之中怎么可能真生出没心眼儿的人来。”
“往日里那五皇子不争不抢,跟在二皇子身后马首是瞻,没成想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连太后和魏广荣都被他啄了眼,培养了这么多年的二皇子也赔了进去,他倒是个心黑手辣的。”
旁边另外一人也道:“是啊,谁能想到那般不起眼的五皇子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欺上瞒下闹出这么大动静。”
恐怕满朝上下都没人怀疑过,北地那起子事情是他做的。
屋中几人都是低声议论了几句。
谢言庆看向陈乾:“老师,我在南地时就已经听闻,那定远侯自打接管皇城司后,从未做过没有把握的事情,他既然这么说了,北地的事十之八九已经拿到了切实证据。”
陈乾点点头:“极有可能。”
谢言庆道:“按理说,北地事情闹的这么大,光是勾结官员隐瞒灾情牟利,就能让五皇子死无葬身之地。魏家若肯舍了五皇子还好说,能将自己撇得干净,可是照皇城司的人说,他们竟是打算要保五皇子。”
“怎么会。”
陈乾皱眉,“这事闹到这般地步,五皇子身上牵扯太多,魏太后和魏广荣不该这般蠢,明知保下五皇子后患无穷,却还出手。”
谢言庆说道:“定远侯说,五皇子极有可能捏着魏广荣和太后什么把柄。”
“他想多了吧。”
屋中有人闻言出声,“魏家就这么两个皇子,二皇子眼见不行了,他们拼力保住五皇子也正常。”
谢言庆闻言没有说话。
倒是陈乾迟疑了下,摇摇头:“不对……”
要是寻常事情,魏家定会竭力保五皇子,可是这次北地的事情不一样。
北边因为灾情死了多少人,囤粮牟利更是犯了众怒,民怨沸腾,亡魂累累,与这案子稍有牵连都难以脱身,别说魏家和魏广荣,就是魏太后也担不住。
陈乾在朝中多年,对魏太后和魏广荣的性情手段都很了解,那二人固然想要扶持魏家血脉上位,可前提是所扶持之人要是他们能够掌控得住的,能给魏家带来权势荣耀。
五皇子行事犯了他们最大的忌讳,不仅毁了二皇子,毁了魏家在朝中多年筹谋,更是擅自将魏家拖进北地这滩烂泥潭里。
养心殿那场针对二皇子的局,摆明了是一早就设好的,从沈氏遇袭之事闹开,牵连二皇子,到太后入局之后接连反转,最后将二皇子置于死地,连魏家也牵连其中。
连他都能看得出来是谁设的局,魏太后不可能看不出来皇城司和裴觎的厉害。
明知道皇城司已然查到五皇子身上,他们若想包庇,稍有不慎更是会让魏家万劫不复,魏家那姐弟该是毫不犹豫舍了五皇子保全大局才是。
可如今竟是选择保五皇子,总不可能真因为那点儿血脉亲缘?
陈乾眉心收紧:“这五皇子恐怕真有什么东西在手,而且这东西还是了不得的。”寻常把柄,怎能让魏家冒如此风险?
谢言庆点点头:“定远侯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魏家要保五皇子,必会拿二皇子当替罪羊。”
陈乾思索。
二皇子……
手中轻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音,半晌,他抬头看着谢言庆:“那裴觎还跟你说了什么?”
谢言庆迟疑了下,才低声道:“定远侯说,他提携我入文华殿,并无其他所图,一是为感激我夫人当日救了沈霜月的恩情,二是想要换我一个承诺。”
“承诺?”
“嗯,他说朝中之事朝夕瞬变,谁也不知将来如何,以后他如果有个什么意外,而我又有能力之时,要我护那沈氏周全。”
“沈氏?沈霜月?”
“对。”
在场几人都是倒吸口气。
谢言庆这话所表露出来的东西非比寻常。
那定远侯裴觎是谁,回京后都快杀穿了朝堂的煞神,他既不贪财,又不好色,没有亲眷软肋,跟个铁桶似的浑身上下找不出半丝弱点。
魏家屡屡想要对付他,他在朝中更是结仇无数,可这一年多时间愣是没有人奈何得了他。
前段时间还传闻他有意和肃国公府联姻,迎娶郑七小姐,可如今这口气,他竟是心慕沈氏那和离女。
“裴觎居然喜欢沈氏?”
“怎么可能,他不是要和肃国公府联姻?”
“我倒觉得未必不可能。”
有人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们细想,之前孙家那事你们就没觉得蹊跷,还有沈氏和离竟然得了太子出面,还有后来与沈家种种,都跟定远侯有些关系,他好像每次都恰好掺和其中。”
在场几人如雷灌顶。
“好像是啊,每次他都有插手。”
“之前沈氏入宫时,他好像还帮沈氏说话?”
“对对,还有这次二皇子的事,皇城司那边早就查到二皇子过往那些脏事,可裴觎一直引而不发,显然图谋更大,说不定是想要趁机将魏家拉下来。”
“偏偏沈氏遇袭之后,他就突然动手,怎么瞧着有些冲冠一怒为红颜?”
屋中几人七嘴八舌,越分析越觉得是真的。
陈乾脑子里也划过这段时间京中发生的那些事情,眉心越皱越紧,可他和其他人骤然听闻裴觎的八卦好奇不同,他是想到了别的事情。
“老师,您怎么了?”谢言庆看出他脸上不对。
屋中几人也连忙安静下来。
陈乾紧拧着眉片刻,冷嗤了声:“这定远侯,我竟是小瞧了他。”
屋中几人面露茫然。
陈乾道:“你以为他今夜为何会与你说这些?”
谢言庆脑海里划过抹什么,眉心猛地跳了下:“老师……”
陈乾苦笑:“他怕是已经知道你是我的人,更笃定了你今夜会来这里。”
“他是故意将五皇子和魏家的事情告诉你,想要借此事与我合作,而他对沈氏的倾慕,就是他给展露的诚意。”
裴觎行事向来缜密,也轻易难以近身。
谢言庆刚回京城,裴觎就算想要拉拢谢言庆,也断不会这么容易被他“打探”到五皇子和魏家的消息。
还有沈氏,裴觎之前突然与肃国公府亲密,误导京中众以为他要和郑家联姻,显然是自知仇敌环伺,在事情未定之前,想要以迷雾遮掩保护沈氏。
可是如今他却轻易告诉了谢言庆。
裴觎总不会当真和刚回京的谢言庆,一见如故?
他要真这么轻信于人,怕是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裴觎怕是已经知道谢言庆看似是柳家提携,实则与他关系更近,所有交集也是为探听消息,所以才会借谢言庆的口带来“联手”的意向。
而他和沈氏的事,就是他主动送上来,让他放心与之合作的诚意。
谢言庆愣住:“他想跟您合作对付魏家?可是您往日从不曾站队,他怎么会……”
老师在朝中从不偏倚,不曾站队,继承柳阁老之志,以中立保持派系平稳,这才能让魏家和陛下都对他放心,可如今裴觎居然想拉老师下水对付魏家。
他就不怕猜错了老师的心意,反暴露了自己的弱点?!
陈乾听懂了谢言庆想说什么,他轻笑了声:“所以说,这个定远侯是个胆大的。”
只凭那点儿猜测,就敢这般冒险。
谢言庆紧抿着唇,想起自己和裴觎“相谈甚欢”,百般感叹他重情重义的样子,就连刚才跟老师提起裴觎心悦沈霜月的事情都生了迟疑,觉得自己背叛了裴觎的“信任”。
这会儿他却恨不得给自己两榔头。
他简直蠢透了。
打从今儿个和裴觎说话开始,他就已经被人算了个透彻,亏他还自诩聪明!
“那次辅要跟他合作吗?”
屋中其他几人看着陈乾,有人开口。
“那裴觎心狠手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对啊,魏家被他逼到这地步,万一他回头过河拆桥。”
“我也觉得,再说他赢了,得陛下看重,您和我们又没好处。”
陈乾摇摇头:“有的。”
谢言庆张张嘴:“老师是说,元辅之位?”
陈乾“嗯”了声:“魏广荣在,元辅之位就绝不会让出来,而且魏太后这几年几次试探,已越发容不下我,最重要的是,二皇子谋害恩师之子,魏家恐早就知情,行包庇之事。”
“我总要替恩师,替柳家讨个公道。”
陈乾目光沉厉。
他并非没有野心,也不是那座上仙人不食烟火,只是他师从柳阁老,入朝时朝局已经紧张,魏家和陛下之间的关系也让他只有两不偏帮才能自保。
可是如今魏家犯了大错,魏广荣那元辅之位坐不稳。
既然有机会更进一步,又能替柳家报了二皇子迫害之仇,有何不可?
毕竟人人皆知,他陈乾得柳阁老提携才有今日,陈、柳梁家亲如一体,柳家嫡次子遭二皇子所害,他若不有所表示,岂不会被人说凉薄忘恩?
更重要的是,如今魏家失势,二皇子折损,再加上北地后患,魏家扛不住裴觎和陛下时,恐会强行拉其他人下水,而他这个次辅首当其冲。
与其被迫入局,倒不主动踏进去。
陈乾心有决断,朝着谢言庆道:“你方才说,裴觎夜里去了诏狱?”
“是,他说,太后和魏家恐会朝二皇子动手。”
“好。”
陈乾扬声叫来外间心腹,朝着他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脸上露出些惊讶来,点点头快步离开。
谢言庆迟疑:“老师,你这是想要趁太后他们动手时劫人?可是那裴觎领着金吾卫在,怎能让你带走二皇子?”
“他会的。”
“可万一太后他们没动手?”
“裴觎既然说了他们会动手,那就一定会动手。”
至于到时候动手的人是谁,那就不一定了。
陈乾朝着屋中几人说道:“今夜恐会大闹一场,你们都回去歇着吧,明日宫中热闹的很。”
“那沈氏的事情你们过耳封口,不准对外人言,至少裴觎心慕她的消息绝不能从我们这里传出去,至于言庆,往后可与裴觎多往来,他若问你什么,可直言,不必顾忌。”
众人起身。
“是,次辅。”
“是,老师。”
陈乾见几人行礼离开后,他才摸了摸下巴。
裴觎主动露出软肋,给他显露了诚意,那他是不是也该表示一下?
魏太后一直想以婚事拿捏裴觎,只是几次都被陛下挡了回去,如今裴觎心悦沈氏却不敢泄露心意,又借肃国公府遮掩,恐怕也是担心太后和魏家从中作梗。
之后对付魏家,他和裴觎还需联手,那沈氏亦是裴觎软肋。
既如此,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也算今夜裴觎对他足够坦白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