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的夜风,干燥而凛冽,卷着沙尘与一丝未散尽的铁锈味,刮过皇帝的行营。
火把在风中明灭,映照着秦军士卒刚毅却略带疑惑的面庞。
袭击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如同暗夜中一声突兀的鸮啼,留下的唯有数十具冰冷的尸首和短暂的混乱。
萧烬羽静立一旁,嬴政那最后一眼,深邃如古井,仿佛要将他这层“国师”的皮囊彻底看穿。
他压下心头悸动,目光如精密尺规,细致扫过战场每一个角落。
就在那名方才指挥若定、向陛下禀报的领军校尉转身之际——
其右臂臂甲与皮革护腕的接缝处,一抹细微到极致的暗红痕迹,倏忽一闪!
萧烬羽瞳孔微缩。
“书瑶!锁定!”
“视觉捕捉完成!微光谱分析启动...匹配度94%!与诅咒图腾颜料高度同源!生物能量残留确认!”沈书瑶声音急促而清晰。
内鬼!竟已渗透至中级军官!
“国师。”
蒙毅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陛下口谕:令国师随毅勘验贼酋尸身器仗。陛下欲知,此等魑魅魍魉,究竟有何凭恃。”
萧烬羽转身,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施术后的疲惫与恭顺,微微欠身:“谨遵陛下旨意。有劳郎中令。”
验尸之地,火把通明。
数具衣着混杂、却明显非普通流寇的尸身陈列于地,兵刃五花八门。蒙毅亲自监督,法吏正在详细记录。
萧烬羽行至一具尸身前,此人虽作戎狄打扮,但发髻方式与面部轮廓却更近中原。
他俯身,指尖虚按,闭目凝神。
“书瑶,扫描!”
“扫描中...体内检测到多种剧毒生物碱残留,死于即刻发作的毒囊...肌肉有短期强化药物痕迹...武器发现微量能量催化印记,同源度7%...自毁程序确认,技术手段超越时代基准,旨在湮灭证据。”
他连续检查数具尸体,情况大同小异:皆是死士,服毒自尽,武器经过某种异常技术短暂强化但已自毁。
“郎中令,”萧烬羽面露凝重,对蒙毅道:“此辈绝非寻常匪类。皆乃齿藏剧毒的死士,一击不成,即刻自戕。其兵刃...甚是古怪,似有邪术短暂附魔,然顷刻间便自行崩毁,难以追查根源。”
蒙毅脸色阴沉如水:“死士?如此决绝,所图非小!”
此时,一名郎官疾步而来,手中捧着一物:“郎中令!于一贼酋残破内襟中,发现此物!”
那是一片被血污浸染大半的丝帛,边缘焦黑,但隐约可见丝帛本身细腻的质地与一个残缺的、刺绣精美的图案——似是某种鸟雀的尾部翎羽。
蒙毅接过,眼神骤然锐利如刀:“这是...楚地贵族惯用的云鸟纹?!”
几乎同时,另一名法吏呈上一把造型奇异、刃身扭曲仿佛被无形之力破坏的短刃,但柄部镶嵌的一小块绿松石却异常醒目:“郎中令,此刃虽毁,然此石镶嵌之法与纹样,颇类旧韩宫廷工艺!”
线索,赫然指向了复辟的六国贵族!
御帐之内,烛火通明,气氛凝重却并无慌乱。
嬴政高踞案后,面色平静,唯有眼中深沉的寒意透露着帝王的震怒。李斯、赵高等侍立在下。
蒙毅上前,将查验结果一一禀报,重点强调了死士、自毁兵器以及那片楚地丝帛和韩式工艺的短刃。
李斯闻言,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沉静而充满力量:“陛下!楚丝韩工,死士袭驾!虽无法断言必是项氏、张良之流,然山东六国遗孽,其心不死,于此可见一斑!其勾结内部屑小,妄图行此悖逆之举,惊扰圣驾,乱我大秦安定之局!”
赵高亦阴柔附和:“丞相明鉴。此等余毒,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陛下万不可不察。”
嬴政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萧烬羽身上:“国师方才术法,助朕退敌。如今看来,此非天灾,实为人祸。宵小之辈,徒惹人笑。”
他的语气里,是一种见惯风浪的沉稳与不屑,但那不屑之下,是即将冻结一切的冰冷杀意。
萧烬羽心中一动,知道时机已到。
他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声音清朗而沉稳:
“陛下圣明。此等跳梁小丑,逆天而行,自取灭亡,实不足虑。”
“然,臣窃以为,此番贼人选择于陛下西巡之时发难,其心可诛,其意却恰恰印证了陛下西巡之深远睿智,正击其痛处!”
“哦?”嬴政目光微凝,“国师有何见解?”
帐内众人目光皆聚焦于萧烬羽。
萧烬羽不慌不忙,从容道:
“陛下此次西巡,首要在于抚慰旧地,宣示天下一统于秦,使老秦人与新附之民,皆感陛下恩德,共固社稷。”
“此等逆贼,最惧的便是天下归心,故欲以此等卑劣手段,制造恐慌,动摇陛下安抚之意!”
“其次,陛下西巡边境,视察防务,乃是为北拒胡虏、永保华夏安宁之万年基业做圣裁预演。”
“此等逆贼,内外勾结,最怕的便是边境稳固,断了他们里通外敌、趁乱而起的妄想!”
“其三,陛下祭祀西岳,封禅名山,乃是承天受命,以神权彰皇权之正统合法,天命所归!”
“此等魑魅魍魉,行诅咒邪术,正是畏惧陛下沟通天地,得神明护佑,使其一切阴谋诡计无所遁形!”
“故此,臣以为,此次袭击,非但不是凶兆,反是吉兆!”
“它恰恰证明,陛下西巡之三大宏旨,拳拳皆中逆贼要害!使他们如坐针毡,不得不行此狗急跳墙之举,自曝其短,自取灭亡!”
萧烬羽一番话,掷地有声,将一次刺杀未遂事件,直接拔高到了印证皇帝政策英明、打击敌人痛点的战略高度!
帐内一时寂静。
李斯眼中闪过惊异与赞赏,率先躬身:“国师所言,洞若观火,直指根本!臣附议!”
蒙毅看向萧烬羽的眼神也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认同,沉声道:“国师之论,大开眼界。如此看来,贼人确是穷途末路矣。”
连赵高也垂下眼帘,掩去其中复杂神色。
嬴政端坐于上,死水般的面容上,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满意之色。
萧烬羽这番话,完全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国师...”嬴政缓缓开口,语气莫测,“不仅术法通玄,于政事兵法,竟也有如此见识。朕,甚慰。”
然而,帝王之心,深似海。赞赏之后,便是更深的掌控欲。
“然,”他话锋一转,语气不容置疑,“正因为国师如此重要,朕更不能再让你涉险。贼人虽败,然隐忧未除。”
“国师此前所言,欲离队勘察陇西地脉,寻访丹砂之事,暂且作罢。”
萧烬羽心下一沉。
却听嬴政继续道:“所需何种药石,绘形述性,朕会命陇西、北地郡守遣精干吏员寻访,快马送至銮驾之前。”
“丞相李斯统筹,蒙毅督察。”
“国师,”嬴政的目光重新变得深沉,“你便随驾同行。”
“安心炼丹,沿途更需细细体察山川地气,若有灵秀所钟、利于朕之康健、延益国祚之处,即刻奏报。”
“朕之身边,离不开国师。”
恩宠与囚笼,再次同时落下。
萧烬羽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唯有深深躬身,语气恳切:“臣...领旨谢恩。能常伴陛下左右,为陛下分忧,乃臣之夙愿。”
退出御帐,夜风依旧冰冷。
回到被郎官“护卫”得水泄不通的营帐,萧烬羽缓缓坐下。
意识海中,沈书瑶的声音响起:“历史偏差确认。首次西巡无此记载。时空涟漪效应正在扩大。”
萧烬羽回应:“意料之中。那番话既是求生,也是试探。效果不错,但牢笼也更紧了。”
“风险与机遇并存。你精准地取悦了他,但也进一步暴露了你的价值与危险性。”
那个校尉臂甲下的暗红痕迹,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
历史已偏,囚笼更深。
但萧烬羽的眼底,却闪过一丝冷静的光芒。
嬴政,你把我锁在身边,视为禁脔。
却不知,我也正需要这绝佳的位置,来看清这洪流的走向。
这西巡之路,已成棋局。
而他,已落入盘中,必须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