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州城西大营开拔的那三千“援军”,与其说是去驰援,倒不如说,更像是一支去邻县赶集的队伍。
队伍行进的速度,缓慢得令人发指。
士兵们一个个歪戴着头盔,盔甲松松垮垮,手中的长矛被当成了拐杖,拄在地上。
队伍里,咳嗽声此起彼伏,偶尔还有人因为体力不支,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
负责领兵的那名太州都尉,似乎也对此毫不在意。
每日不过行军三十里,便早早地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仿佛那数百里之外的明州城下,不是什么血肉横飞的修罗场,而是一场等着他们去喝彩的,盛大庆典。
……
与此同时,明州刺史府。
后堂之内,早已没了人声。
所有的下人、幕僚,都已被刺史陆天罡派上了城墙,协助守城。
只剩下他自己,如同一头被困在笼中的老兽,在那幅巨大的舆图之前,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已经整整三日,没有合过眼了。
那双总是锐利沉稳的眸子里,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眶深陷,显得异常憔-悴。
早在两天前,南贼的大军,便已兵临城下。
那不是一支军队。
那是两股,足以将天地都彻底吞噬的,黑色洪流!
城西,是那魔神杨再兴率领的神武军。三万铁骑,黑压压的一片,如同一片沉默的乌云,死死地压在西门之外。
城东与城南,则是那儒将辛弃疾亲率的神威军。
数万步卒,营盘连绵十里,旌旗如林,将整座明州城,都围得水泄不-通!
可最让他感到恐惧的,不是对方的兵锋之盛。
而是对方的……寂静。
两天了。
整整两天,城外那六七万大军,除了安营扎寨,构筑工事之外,再无任何动作。
没有战前的呐喊,没有劝降的书信,甚至没有一次像样的试探性攻击。
他们,就那么静静地,像一群最有耐心的猎手,冷冷地注视着城墙之上,他们这些早已被圈禁起来的猎物。
这种死一般的寂静,比任何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都更让人感到窒息,感到……绝望!
陆天罡知道,对方是在攻心。
是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一点一点地,磨掉城内所有守军的抵抗意志。
他生怕自己一闭眼,再睁开时,看到的,便是城头那面早已变了颜色的“玄”字大旗。
“太州……太州的人,到哪里了?!”
他猛地停下脚步,对着空无一人的后堂,嘶声咆哮,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有心,想再派人出去,催一催那姗姗来迟的援军。
可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
只见那蔚蓝的天空之上,盘旋着数十只黑色的雄鹰。
那是南贼的信鹰。
它们早已将整座明州城的天空都彻底封锁。
如今的明州,已是一座彻头彻尾的孤城。
连一只报信的鸽子都飞不出去。
距离明州城三百里外的一处官道之上,太州“援军”的行军队列,被傍晚的斜阳,拉出了一道道有气无力的影子。
“他娘的,走快点!一个个都跟没吃饭的娘们儿一样!”
一名身穿百夫长服饰的监军,骑在马上,挥舞着手中的皮鞭,狠狠地抽在一名因为脚下打滑而险些摔倒的老兵身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响。
那老兵的背上,瞬间多了一道血痕,他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只是咬着牙,继续拖着那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向前挪动。
队伍里,响起了一阵阵压抑、充满了怨气的窃窃私语。
“呸!神气什么?不就是刺史大人身边的一条狗吗?就知道冲咱们自己人耍威风!”
“小声点!你不要命了?!”另一名士兵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脸上满是恐惧,“我可听说了,出发前,钱大人可是给了他‘先斩后奏’的权力的!为的,就是防着咱们……临阵脱逃。”
“逃?咱们能往哪儿逃?”最先开口的士兵,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咱们这三千人,都是些什么货色,你我心里都清楚。不是瘸了腿的,就是瞎了眼的,还有些是刚从大牢里提出来的囚犯。让我们去跟那南贼的虎狼之师拼命?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们去送死吗?”
“谁说不是呢!咱们……就是一群被主子扔出来,喂狼的……弃子。”
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一般,在整个队伍里蔓延。
……
当晚,安营扎寨之后。
负责领兵的都尉张康,独自一人,坐在自己那简陋的营帐之内,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唉声叹气。
就在此时,帐帘一挑,一个穿着亲兵服饰的年轻人,端着一壶热酒和两碟小菜,走了进来。
“姐夫。”
来人,是张康的小舅子,也是他这次带来的唯一心腹。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张康看着他,脸上挤出笑容。
那年轻人没有说话,只是将酒菜放在桌上,为张康斟满了酒,这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焦急。
“姐夫,咱们……真的要去明州那鬼地方?”
张康闻言,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军令如山。”他叹了口气。
“军令?!”年轻人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那他娘的是军令吗?!那是催命符!是钱大人那个老匹狐,用来保全他自己,牺牲咱们兄弟的催命符!”
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眼中满是血丝。
“姐夫,你别再自己骗自己了!这三千人是什么货色,你比谁都清楚!别说跟南贼打了,怕是连人家战鼓的声音都没听到,就得当场吓尿了裤子!”
“咱们这次去,就是有去无回!”
张康没有说话,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呛得他连连咳嗽。
那年轻人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愈发焦急。
“姐夫!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姐姐临死前,可是让我好好照顾你的!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啊!”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张康的面前,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咱们……咱们逃吧!”
“带着信得过的弟兄,往西边跑!那边都是深山老林,只要咱们钻进去,就算是南贼,也未必能找得到我们!”
“姐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