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威军与神武军的联合帅帐之内,气氛有些凝滞。
杨再兴一身便服,那魁梧的身躯,将身下的椅子衬得如同玩具一般。
他烦躁地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出,他却毫不在意。
“辛弃疾!”
他再也按捺不住,眸子死死地盯着对面那个依旧在悠闲品茶的身影,声音如同沉雷。
“五天了!咱们已经在这城下,整整等了五天了!”
杨再兴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指着帐外那座固若金汤的明州城墙,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
“眼前这座城,虽然看着坚固,可也禁不住咱们六七万弟兄的铁蹄!只要你一声令下,我敢保证,天黑之前,就能把那陆天罡的脑袋,给你拎过来!”
“为何,要迟迟不动手?!每日在这里饮茶听风,我麾下那些弟兄的骨头,都快闲出锈来了!”
辛弃疾缓缓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没有因为他这番近乎于质问的语气而有丝毫的动怒。
他笑了笑,笑容云淡风轻。
“再兴,稍安勿躁。”
他抬起眼,看着杨再兴那张写满了“不耐烦”的脸,缓缓开口。
“攻城,乃是下策。我等的目标,从来就不是这座城,而是……城里的人心。”
“人心?”杨再兴皱起了眉头,显然对这种玄之又玄的说法,提不起半分兴趣。
“不错。”辛弃疾点了点头,“如今,这满城的守军,连同那个还算有几分骨气的陆天罡,他们心中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一件事上。”
“——援军。”
“只要他们还觉得,会有援军来救。那他们就会死战到底,负隅顽抗。届时,我军就算能强攻下来,也必然会付出不小的伤亡。这,不是殿下想看到的。”
他看着杨再兴,嘴角的笑意,变得高深莫测。
“所以,我们要等。”
“等什么?”
“等他们,亲眼看到,他们日夜期盼的‘援军’,究竟是何等的……歪瓜裂枣。”
辛弃疾站起身,走到舆图之前,指着那支正从太州方向,缓缓蠕动而来的小小旗帜。
“等到那一天,等到他们所有的希望,都在瞬间化为泡影。
等到他们看到,自己被朝廷,被那些所谓的‘袍泽’,彻底抛弃……”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着杨再-兴,一字一顿地说道。
“……等到他们的军心,彻底崩溃之时。我们再攻城,方能,事半功倍。”
杨再兴听着这番绕来绕去的谋划,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将那杆总大黑铁枪往肩上一扛。
“哼,你们这些儒将,就是花花肠子多。”
他自言自语地抱怨了一句,也不再多问,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向帐外走去。
“我去练枪了。什么时候打,通知我一声就行。”
辛弃疾看着他那风风火火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就在此时,一名身着黑色飞鱼服的锦衣卫,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帐内,单膝跪地。
“启禀辛帅。”
密探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情感波动。
“太州‘援军’,已进入我部斥候监控范围。”
“其主将,名为张康。此人……贪生怕死,早已军心离散。其麾下三千兵马,皆为老弱病残,不堪一击。”
“如今,他们已行至‘落凤坡’地界,距此,不过……一日路程。”
夜,冰冷刺骨。
落凤坡下,太州“援军”的营地里,死气沉沉。
除了几处还在燃烧的篝火,和那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的破旧营帐,再无半分生机。
都尉张康的营帐之内,气氛却压抑得仿佛凝固的冰。
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声泪俱下的小舅子,那颗本就不甚坚定的心,终于,被彻底说动了。
逃!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疯长的野草,再也无法遏制!
去他娘的军令!
去他娘的忠义!
在这场必死的棋局里,他只想当一个……活着的逃兵!
“姐夫,你……你总算是想通了!”那年轻人看到张康眼中闪过的那丝决绝,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张康没有说话。
他缓缓地站起身,脑海中,闪过自己那还在太州城内,每日锦衣玉食的妻儿的面容。
一丝不舍,从他心底划过,但随即,便被更强烈、对生存的渴望所取代!
只要我能活下去!
只要我还能东山再起!
女人,孩子,都可以再有!
他看着自己的小舅子,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狼一般的狠厉。
“去。”
他声音沙哑的开口。
“把刘百夫长,给本将……‘请’过来。”
“就说,我弄到了一壶好酒,想请他……暖暖身子。”
……
片刻之后,那名平日里趾高气昂的监军刘百夫长,骂骂咧咧地掀开了张康的帐帘。
他甚至没有行礼,用那双带着几分轻蔑的三角眼,扫了一眼桌案上那简陋的酒菜,冷哼一声。
“张都尉,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喝酒?”
他大马金刀地在主位上坐下,用鼻孔看着张康,语气里充满了斥责。
“我告诉你,明日午时之前,要是再到不了明州城下,延误了军机。到时候,钱大人怪罪下来,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张康没有动怒。
他脸上,反而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亲自为对方斟满了酒。
“刘大人说的是,是下官糊涂了。”他端起酒杯,姿态放得极低,“只是这路远难行的,弟兄们也实在是走不动了。这不想着,先请大人您喝杯热酒,去去寒气嘛。”
那刘百夫长看着他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脸上的轻蔑之色更浓了。
在他看来,这张康不过是钱大人身边,一条随时可以舍弃的狗罢了。
他端起酒杯,随意地抿了一口,便不耐烦地将酒杯往桌上一顿。
“行了!少来这套虚的!喝完这杯,立刻给老子拔营赶路!要是再敢……”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张康,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个,还沉浸在自己官威之中的蠢货,脸上那副谄媚的笑容,缓缓地褪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至极、被逼入绝境后的狰狞!
他对着身后那早已按捺不住的小舅子,使了个眼色。
“刘大人,你这种只会在刺史府里摇尾乞怜的懦夫,走狗,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战场的残酷!”
张康的声音不大,像一把冰锥,狠狠地扎进了刘百夫长的心脏!
“钱大人,也真是够狠的。为了应付朝廷,竟真的忍心拿我,拿这三千弟兄的性命,来当他升官发财的……”
张康的眼中,闪过一丝玉石俱焚的疯狂!
“……马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