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朝阳初升。
金色的阳光刺破了麓山东麓最后一丝薄雾,毫无保留地洒向了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夜血火的广袤废墟。
这里曾是北玄东路大军那连绵十里、旌旗如林的庞大营盘。
而此刻,呈现在天地之间的,只是一座巨大而沉默的修罗场。
被烧得只剩下焦黑骨架的营帐,如同无数具被烈火焚尽的肋骨,狰狞地指向天空。一面面残破的“玄”字大旗,斜斜地插在泥泞之中,被清晨的露水和尚未干涸的血迹浸染得污秽不堪,在微风中,无力地耷拉着,像是在为一支大军的覆灭,降下半旗。
大地,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那被无数只铁蹄践踏过的土地,被鲜血与脑浆浸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散落着无数断裂的兵器与扭曲的甲胄。
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点点森然、令人心悸的寒芒。
数千名神武军的士兵,正沉默而高效地清理着这片战场。
他们两人一组,面无表情地将一具具早已冰冷僵硬的、敌我双方的尸体抬上木板,如同在处理一批没有生命的货物,将其运往远处那早已挖好的、巨大如山谷的“万人坑”。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
没有喧哗,没有交谈,只有木板在泥泞中拖行的“沙沙”声,和偶尔从万人坑方向传来的、尸体被抛下时发出的沉闷“噗通”声。
杨再兴独自一人,行走在这片由尸骸与伤兵组成的炼狱之间。
他没有骑马,手中那杆大黑铁枪拖在地上,锋利的枪尖在泥泞之中,划出了一道深刻而又笔直的痕迹。
晨曦的阳光照在他那身满是血污与划痕的黑色重甲之上,反射出一种妖异的、暗红色的光。
一名腹部被长矛贯穿,花白的肠子流了一地的北玄重伤士兵,挣扎着,从尸堆里伸出了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杨再兴的战靴。
“将……将军……”
那士兵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风中的残烛。
他看起来约摸只有二十二三岁,一双眸子里满是渴望。
“救……救我……我……我不想死……”
杨再兴停下脚步,低头,俯视着他。
那双燃烧了一夜的眸子里,此刻再无半分的战意,只剩下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中的铁枪。
那名士兵看到这一幕,还以为是杨再兴注意到了自己,就要得救了。
然而,杨再兴只是将铁枪倒转过来,用那沉重、由精钢打造的枪尾,对准了那名士兵的心脏。
重重地,干脆利落地,向下一顿。
“砰。”
一声沉闷的、如同敲碎瓦罐般的声响。
那名士兵的胸膛,瞬间向内凹陷下去,所有的哀求和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身体猛地一抽,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杨再兴一边做着这一切,一边对着身后几名正在观望的、同样在给敌人“补刀”的年轻神武军士兵,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教导般的语气,缓缓开口。
“都看好了。”
“战场上,没有仁慈。”
“轻伤的壮劳力带回去,还能给殿下开荒、修路、挖矿。”
“这种活不了的,留着,除了浪费我们自己的粮食和伤药,没有任何用处。”
……
大营的西北角,一处由数千根拒马和长矛临时圈禁起来的巨大空地上,数万名被解除了武装的北玄降兵,正如同被投入食槽的牲畜,疯狂地争抢着食物。
一个个巨大的木桶被抬了进来,里面装的,是刚刚熬煮好的、还散发着滚滚热气的粘稠麦麸粥。
那股子粗粮特有的、略带一丝焦糊的香气,对于这些已经断粮数日、又经历了一夜生死惊魂的士兵而言,不亚于世间最顶级的珍馐美味。
他们用手,用破碗,甚至用自己那早已摔得变了形的头盔,疯狂地从木桶里往外舀着、抓着,然后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滚烫的粥水,烫得他们龇牙咧嘴,顺着嘴角和胡须不断流下,也毫不在意。
整个俘虏营里,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野兽般的吞咽声和咀嚼声。
在俘虏营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两个身影正背对着众人,蹲在地上,同样大口地吞咽着。
一个叫陈大牛,身材壮硕,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看起来憨厚老实。
另一个叫孙琦,身形瘦小,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乱转,透着几分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机灵。
他们刚刚从混乱中,合力抢到了一满碗粥。
孙琦一边呼噜呼噜地喝着,一边用那含糊不清的声音,对他身边的陈大牛说道。
“牛……牛哥,咱们……咱们这就算……活下来了?”
陈大牛没有说话,他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将碗里的粥喝得一干二净,甚至伸出舌头,将碗底最后一点残渣都舔得干干净-净,这才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瓮声瓮气地回答。
“活是活下来了。”
他看了一眼周围那些同样在狼吞虎咽,眼神却依旧空洞麻木的袍泽,声音低了下来。
“就是不知道,后面……是个什么日子。”
“我可听说了,南蛮子那边,最喜欢拿咱们北边的人当牲口使唤,不把人当人看。”
孙琦闻言,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没人注意他们,这才神秘兮兮地凑到陈大牛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那双机灵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聪慧劲儿。
“牛哥,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
“我有个远房表舅,半年前遭了灾,全家都活不下去了,就逃难去了南境。就在咱们出征前,他托一个走南闯北的商队,给家里带了信回来。”
“你猜,他说啥?”
陈大牛疑惑地看着他。
孙琦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他说,南境那边,现在是七皇子殿下做主,跟咱们这边,早就不是一个样了!”
“那边,不收苛捐杂税,家家户户都分了田,顿顿……顿顿都能吃上咱们脚下这种,白花花的饱饭!”
“他还说……”孙琦说到这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他还说,只要肯下力气干活,过上几年,就能把家里的老娘,也接到南境去……去享福!”
……
陈大牛那双本已因为绝望而变得麻木的眼睛里,在听到这番话后,猛然间,亮起了一丝光。
他看了一眼周围那些同样在狼吞虎咽,眼神却依旧空洞的袍泽,又想了想自己在家乡那几亩只能种出黑豆的薄田,和那个常年卧病在床、连一碗肉汤都喝不上的老娘。
呼吸,不自觉地,变得粗重了起来。
两人的对话,虽然声音很轻,却依旧被周围几个耳朵尖的降兵,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那些人吃饭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
他们纷纷竖起耳朵,那双同样空洞麻木的眼睛里,也同样,流露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混杂着渴望与期盼的神情。
整个俘虏营,那压抑的、死寂的氛围,仿佛因为这几句在角落里的窃窃私语,而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名为“希望”的松动。
头顶,那轮刚刚升起的朝阳,似乎也变得温暖了一些。